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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比特的舞步
A
“先生?”
张伯圣唏哩呼噜地吃着牛肉面,视线直接跳过头版头条的议事杯葛新闻,仔
细阅读市长黄大洲再度为捷运币案向全体市民道歉的消息。
“先生?”
搞什么鬼!两年前早该通车的大众运输系统,拖到现在仍处于道歉阶段,那
帮政府官员何时才能从“忏悔”进展到“弥补”,真正替百姓做点事情?
“先生?”
对于这种令人不愉快的报导,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眼不见为净。他随手扔开
头版,翻出底下的体育专栏。
“先生!”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大喊,他吓了一跳,抬头直直对上一双灵活的眸子。
好!直觉在心中喝彩。多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一双瞳仁反射出晶亮的活
力,真是个清灵有神,直像会说话似的。
他左右各看两眼。这张桌子只有他一个客人,既然大眼睛的主人站在对面瞅
着他看,那几句“先生”无疑是在叫他。
“你叫我?”最好再确定一次,毕竟以前向来很少被异性主动搭讪。
“嗯!”大眼睛点了点头。“我肚子好饿,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身
上又没带钱——”换句话说,这位先生,你可不可以当冤大头,破费请我吃一
顿?
请她一顿?那有什么问题?反正多一个吃面,价钱也不会贵到哪里去,只是
——防人之心不可无,明哲保身比较要紧,他可不希望请她吃到一半,忽然涌
进一批她的亲朋好友,冲着他齐喊“我们肚子饿,身上又没钱。”
“你只有一个人?”
“我发誓!”大眼睛举起右手保证,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害他乱不好意思的,
心中升起一句陈年老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吧!请坐。”他拉开椅子,转头吩咐面店老板:“再来一碗牛肉面,多
切两份豆干、一盘牛肚。”
面点小菜很快便送上桌来,只见大眼睛吃得狼吞虎咽,脸颊塞得像两颗棒球。
这就是美女占优势的地方,他暗想。即使在大块吃肉、大口喝汤的时候,看
在旁人眼中依然是娇俏讨喜,什么“不文雅”、“不端庄”的评语全给抛到九
霄云外了。
她穿着一件嫩白洋装,质地轻柔,衬着那身莹白的肌肤,简直亮眼得叫人移
不开视线,走在大街上铁定是所有男人注目的焦点——当然,这还必须等到她
长大以后。至于现在,她顶多只能抱抱芭比娃娃,跟在大人后头咣着要去儿童
乐园,因为大眼睛的年龄绝对不超过十岁。
“你叫什么名字?”
“婉儿。”她百忙中抽空回答。
瞧她这副馋相,想必是饿得很。伯圣下意识为她拂掉脸颊上的葱花,忽然忙
不迭地收回手。
他疯了?居然随便碰陌生女孩的脸颊,最近性骚扰的新闻满街都是,如果平
白无帮为自己惹上这种见不得人的罪名,岂不是太呕了?
“你姓什么?住在哪里?”
她的小嘴巴腾不出空间说话,只好投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伯圣心中一笑,
忽然有种无以名之的熟悉感。他似乎见过这张娇丽的脸孔、这抹可人的笑靥。
莫非是他朋友的女儿?
“你的父母是谁?”
婉儿头也不抬,继续攻击眼前的牛肉面。
瞧她神秘兮兮的模样。伯圣向来讨厌玩猜谜游戏,既然对方不肯合作,苦苦
追问下去只是浪费彼此的时间。他恰巧不是那种找不到答案晚上就睡不着觉的
人。
“你自己慢慢吃,我会付钱。这里有一百元,如果想多切几份小菜,自己吩
咐老板,我有事先走了。”伯圣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纸钞放在桌上,掉头就走。
“唔——”身后传来一声含糊的叫嚷。
他才迈出两步,腰间忽然多了一双小手臂紧紧圈住他。
“喂,你做什么?”他吓了一跳。
其他客人已经开始注意他们,空气间弥漫着嗡嗡的低语声,好奇的视线直接
投射在他脸上,毫不避讳。
“赶快去吃面,你不是很饿吗?”他有点狼狈了。
婉儿不肯放手,嘴里还含着一口面条,眼眶红红的似乎要沁出水来,她这副
可怜相竟让他莫名其妙地心疼了。
不过,心疼她的人可不只伯圣一个,其他客人的眼光中融入一抹责难,窃窃
的私语声越来越强烈。
“你不要丢下我不管。”她吞下面条,好委屈地衷求他。
这女孩表现出来的层弱是真是假他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他现
在头也不回地离去,包准马上被十个以上的人压在地上,劈头就是一顿好打。
从小到大仗着块头魁梧,打架方面他向来没吃过亏,然而好汉敌不过人多,
犯不着为了一个陌生小鬼和“舆论”过不去。
“我陪你吃面,总可以了吧?”乖乖牵着她的手走回去坐下,无奈的眼光落
在手表上。
看来今天赶不上跑银行一趟了。谁教他碰上一个大怪胎?而且还是眉目如画、
我见犹怜的大怪胎,叫人连对她生个气都很困难。
严格说来,他并不特别喜欢亲近小孩,有时甚至觉得他们问东问西的天性挺
讨厌的。难得今天居然成为一个临时保姆,还真叫“天有不测风云”哪!而且
不知为何,他一直无法除去自己见过她的想法。
“吃饱了吗?”
她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
“吃饱就好,我真的要走了,你乖乖回家,不要乱跑。”付完帐后,匆匆离
开那群虎视耽耽的“监护人”。
生平第一次吃碗牛肉面吃得这样惊险万状!
“叔叔。”
张伯圣呻吟一声,转头面对那位自动将他们的交情从“先生”晋级到“叔叔”
的小跟屁虫。
“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我又没有糖果可以请你吃。”
她笑得好娇甜可人,却依然不回答他的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何不怕他呢?据他厂内业务员的说法,一旦他板起脸来,
足以吓跑所有买车的客户,为何这副凶神恶煞的面孔偏偏对她失灵了?
“我送你回家好不好?”他简直在哀求了。
“不好,人家要和叔叔在一起。”她说的语气好撒娇。“我喜欢叔叔。”
什么?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女生喜欢上他?他该当它是个赞美抑或侮辱?
“告诉我你父母是谁,我替你通知他们。”届时非好好训斥他们一顿不可。
教女不严嘛!
小婉儿突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俏脸上写满失意和落寞,完全不像同年纪
的小女生应有的表情——正因如此,伯圣不买她的帐。一番折腾下来,他已经
知道小女孩是个演戏高手。
慢着,这会不会是人口贩子安排的仙人跳?
以前曾听朋友提起类似的经验,人口贩子安排旗下的小鬼纠缠陌生人,然后
跳出来大声嚷嚷他或她诱拐别人的小孩,最后爱害者只好花钱消灾。
“婉儿,你替谁工作?”他索性直接问了。
即使演技再好的人,面对诡计被揭穿的疑虑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吧!
谁知,她硬是没有如预期中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我不用工作啊!只要好好念书就可以了。现在虽然刚放暑假,我还是不能
打工,否则就会变成非法童工。电视上都是这么教的呀!”她很努力地教训他。
伯圣觉得额角开始隐隐作痛。有谁想得到他伯圣也有被黄毛丫头训话的一天?
原来期望她只是一颗被人利用的小卒子,如此一来,他才能在那名虚构的人
口贩子身上发泄自己的怒气,此时却连这份小小的心愿都落空了。
“真麻烦!”
伯圣首次希望自己曾有更多和小朋友相处的经验,就不会像现在这般手足无
措了。无奈的是——他没有。好吧!一个大男人该如何处置莫名其妙送上门来
的小女生?
“看来也只好这么办了。”他喃喃自语。
“办什么?”她仍然不知死活,甚至得寸进尺地牵住他的大手。
“跟我来。”
“去哪里?”
“去一个很恐怖的地方。”
他故意吓她,试试她的反应。像她这样的小孩,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好,我跟我去。”婉儿笑得好开心,连步伐都是雀跃成分的。
他为之气结。这女孩怎么连半丝惊觉性都没有?她的父母究竟是如何教育儿
女的?
“我会卖掉你哦!”他恐吓她。“我真的会哦!”
“叔叔骗人。”她根本不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
伯圣仰头,无语问苍天。
十分钟后,他走出警察门口。
“你的做法是正确的。”他用力说服自己。“对于来历不明的小孩,本来就
是该将她交给警方处理。他们会找到她的父母,送她回家。”
既然如此,为何摆脱不掉心中的罪恶感?回顾身后,已经黏了他一个钟头的
小影子忽然不见了,他反倒不太习惯,心中竟然升起一股荒谬的不舍。
不舍?太夸张了。他们非亲非故的,没理由舍不得她呀!
“这位先生请留步。”一位值班警员自门口叫住他。
这回又有什么事了?他们查出他忘记缴罚单?
“麻烦你进来一下,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请教。”
他的眉头纠结得几乎连成一线。刚才明明已经填好一大堆表格,还有什么事
情好问的?
“请坐!”
他被半押半推,安置在一张办公桌前,对面有个老警察,此刻正以一副冰冷
不悄的眼光斜睨他,另外一位主角——婉儿小姐在旁边喝茶、吃饼干,笑靥如
花。
“你是她什么人?”老警察的语气夹枪带棍。
“我和她没有关系。”他一头雾水。为何寻获遗失小孩的善心人士反而得到
贼般的待遇?
“小妹妹,乖乖告诉伯伯,你叫什么名字?”老警察脸色一改,现在十足像
个慈祥可亲的邻家大伯。
“婉儿。”她甜甜的笑容摆明了想笼络人心。
“好可爱的名字,谁替你取的?”
“爸爸取的。”
“爸爸叫什么名字。”
“张伯圣。”
伯圣吓一大跳,怀疑自己是否误闯了某个时空。老警察的视线活像两把利刃,
戳进他无辜的胸膛。
“报上你的名字!”
“呃……张伯圣。”
警察再度慈祥地面对婉儿。变换表情的速度简直可以入围金像奖。
“婉儿,你背不背得出来家里的地址?”
“可以啊!台北市南京东路四段一0一号之三。”
“年轻人,你的地址呢?”凶神恶煞的脸孔又出来了。
“南……南京东路四段一0一号之三。”
“小婉儿,你记得爸爸的生日吗?”
“记得,民国五十四年八月十七日。”
“喂,你的生日?”
“我……五十四年八月十七日。”
三人同时缄默。老人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你是人渣;伯圣则张口结舌,
盯着眼前笑意盎然的小祸水。
“她明明是你女儿!”指控的字眼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