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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的呼唤到底是谁在喊他。他想起殷锦在自己面前缩着脖子时,又是胆怯又有些不服气的样子;想起他在离园的庭院中梗着脖子冲着自己大吼:“殷仲我讨厌你!”的样子;想起自己的手掌落在他发顶上时那种软软的触感……
他那个又胆小又倔强的弟弟,在生命消逝之前有没有想起过他呢?有没有象丁基一样颤着声音一声声地喊他:“哥?哥?”
殷仲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他心头流出的每一滴血,他都会用加倍的杀戮偿还回去。因为——他的世界已经沉到了冥河的河底。
冥河的河水血腥而粘稠,一旦陷入便再也无法自拔,只能日复一日地沉沦。
直至万劫不复。
第六十七章
身后传来零星的马蹄声,殷仲回过头,看到自己随侍成庸牵着两匹马正朝这边走过来。不知是不是夜色晃了他的眼,殷仲忽然觉得成庸看起来有那一点不一样了。
殷仲蹙了蹙眉,低声问道:“人呢?”
成庸停在他几步之外,微微仰着头直视着他。淡淡的星光下,他的眼里荡漾着模糊的笑容,显得神采奕奕:“回将军,人已经平安出了山碍口。”
殷仲再度皱眉。
成庸是薛家的家将,薛陈特意拨过来照顾他的。最是沉默寡言的一个人,在殷仲的面前几乎没有主动开口说过话。殷仲虽然对他不够了解,但因为薛陈的缘故也从未拿他当过外人。尤其是这种时候:他手里能用的人虽然不少,但是真正可以信赖的人却不多。因此设法带领袁盎的随从离开营地的任务还是不得不安排他来做。
成庸还在笑微微地望着他,可是殷仲却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破绽。他一把握住了腰畔的长刀低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成庸呢?”
成庸眼波闪动,忽然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抓了一把,将一个套子似的东西拽了下来,露出了掩藏在下面的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银枪?”殷仲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银枪单膝点地,微垂着头低声说道:“属下银枪见过将军。”
他的出现如此突然,倒让殷仲怔怔地失了神:“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银枪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的亮光:“将军既然已经接了洗砚阁的令牌,属下自然是要追随在将军的左右。”
殷仲转开脸,心头掠过无声的叹息:“银枪,你何苦如此?这世界天大地大,你跟着我这样落魄的人未免有些……不值得。”
银枪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保持着半跪的姿势。
殷仲低叹,转身拉过马缰翻身跃上了马背。“将军!”银枪在他身后急急喊道:“属下……知错了。”
殷仲一把拉住了缰绳,心头却又无法控制地涌起了一丝丝苍凉:“银枪,过去了的事毕竟已无法改变。何况你自觉有理,并不需要我的谅解。”
银枪固执地望着他,语气也渐渐强硬了起来:“属下此番前来,并不是要征求将军的同意。属下只是特来禀告将军:将军的家人安然无恙,都已经安置在了洗砚阁……”
殷仲猛地拉住了缰绳骇然回头:“你说的是谁?!”
苏颜怔怔地看着顾血衣把那件黑色的外衫披在自己身上。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是江水看到它的时候眼中浮起的骇然神色,以及顾血衣及时扫过去的隐含警告的一瞥已足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苏颜迟疑地抓住了外袍的前襟,小声问道:“这个……不要紧吗?”
顾血衣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笑着摇了摇头:“这一夜恐怕都要在外面奔波。我这件外袍很暖和,所以暂时借给你穿穿。”
只是这样吗?苏颜瞟了一眼江水轻轻咬起的下唇,对顾血衣的解释颇有些怀疑。
顾血衣接过江水手中的貂裘紧裹在她身上,笑微微地上下端详:“看上去还真是很暖和。阿颜,我记得你一向怕冷。不过今夜……,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要辛苦你了。”他的话听起来满含歉意。这让她心里有些酸酸的——明明是他在为自己奔波不是吗?
从黑纱和江水那里既然已经多少了解了一些外面的情况,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近日来王宫内外的戒备会比以往都要森严。她对于顾血衣自由出入这里的能力毫不怀疑,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再带上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
顾血衣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头:“无妨。”然后转头叮嘱身旁的江水:“趁乱离开,不要拖延太久。你记住,我要你平安回来。”
江水微微点头,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几个人刚刚摸到门外,便听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的躁动。随声望去,王宫的东南角朦朦胧胧地亮起了一团火光。隐约的噪声似有似无地随风飘了过来。因为离得太远听得不真切,却反而让人不安了起来。
顾血衣将苏颜负在背后轻手轻脚地闪出夜昀轩,沿着相反的方向几个起落,十分迅速地将夜昀轩甩在了后面。梁王王宫苏颜就认得夜昀轩,此时此刻伏在他的肩头上望着夜色中暗影憧憧的一片宫殿楼台,心中不由有些惶惑。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将离开梁王宫的事想得过于简单了。
奔行中的身体猛然顿住。苏颜立刻感觉到他背部的肌肉倏地紧绷了起来。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头来看时,便听他语气急促地嘱咐她:“闭上眼。”
苏颜连忙闭起了双眼,随即一条软鞭样的东西迅速绕上了她的腰身,将她紧紧地缚在了顾血衣的背上。苏颜虽然不明白他遇到了什么样的阻拦,但是这样的一个动作所代表的含义却无端地令她有些心惊——这显然是一个令他无法忽视的对手。
“看,我们竟然在这里见面了。”似曾相识的声音,冷冷的笑音微微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粘滑:“几时来到睢阳?顾门主竟然也不来看我,真是越来越见外了。”
顾血衣漫声应道:“天下人都知道容兄是梁王殿下的大司马,位高权重。我无缘无故地去拜望你,旁人还以为我是有意攀附。传扬出去岂不是叫人小看了我血衣门?”
“这是哪里话?”容裟大笑:“你我相识一场,门主又是容某十分敬重之人,哪里谈得到攀附不攀附呢?只怕我这点小富贵入不了门主的法眼呢。”
顾血衣客客气气地应道:“好说,好说。”
容裟又笑:“远道是客。顾门主既然来了,做兄弟的自然要好好做个东道。水酒已经备好,怎么样?顾门主?赏个脸吧。”
顾血衣摇了摇头,依然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容兄的好意,兄弟改日来领吧。今天实在是还有要事处理,就不叨扰容兄了……”
苏颜听着两个男人你来我往的客气话正在暗自惊讶,顾血衣的身体已猛然闪到了一边。随即苏颜的耳边响起叮叮当当的几声脆响。一道锐利的寒光从她的耳边扫过,带起了一阵热辣辣的刺痛。与此同时,被削断的一缕鬓发也擦过顾血衣的脸颊,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
顾血衣揽着她腿弯的双手不由一紧,声音里已经透出了一丝惊慌:“阿颜?”
苏颜应该告诉他自己没有事的,可是就在她张口的瞬间,先有一股酸热迅速地漫上了心头。一直以来都在刻意回避的东西,却因他一句低低的呼唤,再也无法掩饰地呈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亲密的姿势,她能听到他每一次绵长的呼吸,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背肌每一次的收缩与扭结……,就仿佛有种看不见的东西,借着肢体的缠绕将他的心无比亲密地和她捆绑在了一起。
也许是自己坚持的太久了,潜意识里早已渴求着这样的一个支撑;也许只是这一刻的夜太冷太凶险,而他的味道他的温度都太过真切,真切的让她身不由己就有了想要靠一靠的渴望……
她环紧了他的肩膀,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一僵又松弛了下来。苏颜闭上眼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这一刻,她忽然发觉自己也是累极了的人。心里绷紧的弦一旦松弛了下来,反而格外疲倦的感觉。疲倦到什么也不愿再去想,就连一声令人齿冷的锐响划过她的后背也不能令她睁开眼去计较了。所有的焦虑和担忧在这一刻统统沉淀了下去,只剩下这么一个可以让她闭着眼靠上去的肩膀。
自从……那个寒冷的早晨殷仲一去不返之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安心过了。
她听见容裟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在他们的身后大喊:“给我追!”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带着她不停地起落。兵器相击的声音时远时近,而空气中的血腥味却越来越浓。
苏颜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固执地不肯睁眼,有那么一两次,有尖利的东西几乎刺进了她的肩背,可是却没有带来疼痛的感觉。她知道是他那件古怪的袍子在保护着她——虽然没有游走江湖的经验,但她毕竟不是小孩子那么好欺骗的了。
明明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可是却有汗水顺着他的鬓发不停地流下来,一直流到了他的衣领里。连她的额头都沾湿了,在寒风里刺骨的凉。她知道他的力气快要耗尽了,可是却他还在不停地跟她说话,仿佛要从她的声音里汲取到足够的力量。5 Y5 W9 o4 }7 D' R
“我刚发现你很沉。你应该很胖吧?”
“你的鞋掉了一只。我赔给你吧。我赔你最好的。你知道长安的阈鹨坊吗……”
“我的属下放了火就会找到这里来,所以你不要被眼前这些小喽罗们吓到了……”
……
有几点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她的额头上。苏颜下意识地伸手去抹,却抹了满手的腥热。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她不知道他还能再支撑多久。而夜仍然长得没有尽头。
当他终于和他的属下汇合,并在他们的掩护之下将那所有的厮杀都远远抛在脑后时,墨蓝色的天空中已经透出了薄薄的一层绯色。
“睁眼吧,我可没有力气再背着你了。”顾血衣气喘吁吁地笑了起来。他转过头的时候,冰凉的嘴唇有意无意地扫过了她的眉尖。干裂的嘴唇轻轻摩擦着她额头的皮肤,有种细砂流过似的温柔。
下一秒,他便靠着树干一点一点地软到了下来。甚至来不及解开将他们缠绕在一起的软鞭,便带着她跪在了积雪覆盖的坡地上。
苏颜大骇:“顾血衣!”
顾血衣喉头咯地一声响,仿佛在竭力隐忍着什么。软鞭的绳结系在他的胸前,苏颜只能费力地将双手从他的腋下穿过去解开,可是她的手刚刚碰到那个坚硬的结扣,就有湿热的东西喷溅在了她的手背上。
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苏颜僵硬的大脑刚刚反应过来那是他的血,顾血衣的身影一晃,又一口鲜血喷溅了出来。他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了似的,一头栽倒在了雪地上。
“顾血衣!血衣!”苏颜的双臂还交握在他的胸前,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搀扶起来了。
从侧面望过去,他的皮肤已经流失了血色,呈现出令人心惊的灰白色。眼睑阂着,宛如蝶翼般低低垂下一弯温柔的弧度。苏颜慌乱地把脸颊凑过去,他的皮肤冰凉,了无生气。
绳结上因为浸了他的鲜血而越加粘滑。无论她怎么用力也撕扯不开了。苏颜举目四望,荒寂的山林里杳无人烟。耳畔除了风声就只有自己惶急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胸口,象一把无形的大锤。
他的属下能找到这里来吗?
她看看怀抱里满身是血的男人。这个救她出了牢笼的男人正在一点一点变得冰冷。而自己却什么也不能做。
从来不知道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