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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心惊,
『上天啊,你为何要赐予这付躯壳生命? 若你赐予这付躯壳生命,又为何要多给他一颗心!上天啊,上天你看,要不是这一颗心,我现在又怎会陷入如此的境地?
舞台边的学长姊都咬着唇,像是不忍般地看着Knob跪在地上。空无一物的舞台上,他的泪流满了面颊,在灯光下显得雪白。
仅仅是这样低声凄切的独白,没有动作、也没有夸张的语气,就让人不自觉地想扑上去,想进入这个演员的?内体?,替他分享那些不甘的泪水。罐子不知道这样的魔力从何而来,他只知道他心仿佛碎了,和舞台上的角色一起碎成了破片,
『把我的心挖出来、血淋淋地挖出来,把他还给你,还给你! 让我的生命里再没有这颗心,让我今后看到、听见的一切,再不经过我这颗伤痕累累的心,上天啊,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那天下戏之后,罐子走上舞台,Knob从演完就一直跪坐在舞台上,像个木偶般软弱地倒在柱旁。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肩上,从身后无言地拥住了他,Knob才回过头来,脸色疲倦地看了他一眼,
「是你啊,辛维。」
他眼角还挂着戏里的泪痕,像是要从情境中醒过来般,勉力眨了眨眼睛。 「我没事,我不是说过了,我在舞台上经常失控。」
罐子没有说话,只是再一次抱紧了他。仿佛害怕他从怀中飞走般抱紧了他。
罐子和Knob的异样,女王也看在眼里。但他好像无意干涉太多的样子,就算表演课上他们公然闹别扭,女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有一天,罐子在活动中心的长廊上遇见了女王,那时候他正要去排练室接Knob回家,自从那一天后,罐子就不敢再去看Knob排练。因为他害怕,自己再看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忍不住。
忍不住闯进去,闯到他最喜爱的舞台上,把那只自由飞翔的精灵抓到掌心,从此再也不放他离去。
女王和他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没说话,直到擦肩而过后,两人却又同时停了下来。
「辛维。」
女王先唤了他一声。没想到罐子却回过头来,抢先叫了出来:
「虞?师老?,你觉得我……」
女王也转过身来看他,两人在长廊上面对着面,
「虞?师老?,你觉不觉得我……呃,怎么说,看起来很下流?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嗯,中文怎么说,很猥亵、色qing、变态、痴汉……简而言之,就是像野兽一样,看到人就想上,还会把人弄伤、做完还把人开膛剖腹之类的……」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就是……唉,我不知道,虞?师老?,我不懂Knob为什么会这么怕我。」
罐子似乎很挫败般地,往墙上重重一靠。
「他怕你?」女王挑眉。
「就是……上次我上他……我和他上床……虽然那时候不是床……哎哟这不是重点,就是那时候,Knob忽然怕到发抖,还哭个不停,好像是我硬上他似的。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虽然我有时候真的是会有点粗暴,哎,?师老?你知道,男人一兴奋起来,本来就会有点那个,可是我不知道Knob会怕成这样,而且对象还是我……」
罐子的中文系统似乎陷入混乱中,即使是女王,也要凝着眉才能勉强听懂他在说些什么。他看着罐子挥舞着手,像青少年一样腼腆急躁的样子,似乎也沉思了一下,
「你觉得呢?」
「嗯?什么觉得?」
「你觉得小越是为了什么原因,忽然这么怕你上他?」
女王深吸了口气,表情变得十分严肃。罐子错愕了一下,搔着头咬了咬唇:
「我就是想不透啊……」
「为什么想不透?你只想得到小越的身体,却没有想过他的想法?」
「我就是想不透他有哪里不满啊!像我长得帅,身材又这么迷人……」
「…………」
「总、总之我不是要说这个啦!我只是觉得,小越好像真的不是讨厌我,或是嫌弃我,而是还有别的原因,虞?师老?,小越说他跟你很熟,所以我想……你搞不好会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罐子低着头解释。女王尽可能冷静地看着他,脸上表情有些抽慉,
「辛维,」他好像叹了口气,转过了身:
「跟我过来,我要话要和你慢慢说,关于小越。」
现在回想起来,罐子都会觉得,虽然他一生几乎都活在惊滔骇浪里,?激刺?的事也不知道见了多少。他本来以为那时的自己,不管是多么惊人的事情,他都能够泰然处之。
但是那真的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自己的无知和愚蠢,还有人性的黑暗与残酷,给震憾到脑子空白,连话也说不出来,
「你说谎……」好容易恢复中文能力,罐子只能无力地呓语:
「你说谎,虞诚!你不甘心Knob被我抢走,所以编了这种谎言来骗我对吗?」
他从椅子上激动地跳起来,抓住女王依旧结实的肩膀。但女王只是严肃地望着他,语气有些感伤:「我从他十四岁就收留他,除了他母亲,我大概是这世上唯一知道这些事情的人。」罐子用掌抹着额发,把手肘支到膝盖上,双眸难以致信地瞠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可是Knob他的身上……」
「我几乎花了大半积蓄,让他进医院做长期治疗,这孩子至少有两年的时间都待在医院里,刚进去时浑身都是病,像个被人扔到阴沟里的洋娃娃,他妈扔掉他时他只有十二岁,在收容所里还继续被游民性侵,我再晚一点发现他,他可能就没命了。」
女王叹了口气,仿佛也失去了力量般,坐倒在沙发上,转头看着仿佛石化般、一动也不动的罐子:
「我去收容所做慈善演出的时候,他就坐在最前排,看我们演出童话故事。你不知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瘦得就像根骨头,整个脸颊都是凹的,肋骨每一根都看得见,身上也都是伤痕。即使如此,他却是最捧场的一个,收容所里的其他人,都像是失去生命力一样,可有可无地看着我们的演出,但只有他……」
女王看着罐子宽阔的背,仿佛不忍心般抿了一下唇,
「演到什么有趣的地方时,他就拍手大笑,感人的地方时,他就跟着哭。每一幕戏结束时,他就兴奋地一直拍手,就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一样。后来我下戏到了后台,他还凑过来和我攀谈,」女王好像想起那时的情景,眼眶泛着微红,
「他……用着少得可怜、也有点笨拙的词汇,拼命地跟我说,他有多喜欢刚才演的戏、他觉得那出戏有多棒之类的。这么……小小的、好像一捏就要碎掉的孩子,他看着舞台的时候,我却觉得自己可以为了他演一辈子。」
女王吸了口气,表情又恢复原来的严肃:「后来我就常去找他,表演布偶戏给他看。又问了所长关于他的身世,看他对戏剧又好像很有兴趣,我就收养了他,让他进特殊学校念了一点书,那孩子一直到十几岁,才第一次上学,第一次识字。」
他看着整个阴暗下来,坐在沙发上发颤的罐子,又苦笑了一下,
「你不要看他背剧本总是很慢,遇上困难的字还要查字典,他是拼了命的学,才能像现在这样看懂中?做。文?为演员,他像是本能就知道在舞台上该怎么做一样,只要让他听过一次全剧的台词,他就能够靠记忆覆述出来,但一直到现在,他还不太会写中文字,」
女王轻叹一声,「特教学校的?师老?说,他已经错过了语言教育的黄金年龄,以后也只能有限度的进步而已,小越对这件事一直很自卑。」
罐子忽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双目因爆怒而出血。他握紧了拳头:
「他妈在哪里?你他妈的那个女人在哪里?你告诉我,虞?师老?!你告诉我!我现在就去在她脸上狠狠揍一拳!不,把她揍扁!」
女王没有动作,只是安静地坐在位置上看着他,「辛维,没有用的。他母亲抛下他以后就不知去向,我想小越也不会想再和她扯上关系。」
他看着罐子逐渐茫然、仿佛脱力般的眼神,望着他重新在沙发上落坐,才开口:
「就算现在找到他,小越已经受伤了,再苛责她也无济于事。辛维,以前他只有我,我尽全力弥补他所失去的时间和青春,但是他现在有了你,虽然我不愿意承认… …但是你是比我更能拯救小越、给他真正幸福的人。」
他仿佛真的有些不甘心似地,咬了咬涂了紫色口红的唇,
「辛维,你要好好地待他,我想他无法和你?爱做?,是以前被不断性侵留下的恐惧,是身体的自然反应,我想他自己也很惶恐,恐怕也很内疚、很自责。你不要怪他,多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接受你的。」
罐子咬住了唇,咬得死紧,直到流出了鲜血也浑然无觉,
「虞?师老?,我是人渣,」
他发觉自己声音嘶哑,声音像在沙盘上磨擦般,绝望又干涩:
「虞?师老?,我真的是个人渣。」
女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良久蹲到他身前,看着他被泪水沾湿的颊,涂了指甲油的手,缓缓搭上他厚实的肩,沉重地按了按:「既然知道,就从现在开始,好好地珍惜他。」他忽然勾起一丝唇角,站起身来背对着罐子,
「就像他自己演的,他这jian货,就只剩你这个人渣了。」
直到很多年后,Knob离他而去后,罐子仍然会想起这时的情景。
他忽然想起,女王那时候的表情,其实很温柔,又很哀伤。仿佛交托了一件很珍贵、很易碎的事物到他手上,却又犹豫不决,最后发觉自己不得不然的那种沉痛,直到现在,他的肩头,都还留着女王当时留在他肩上的重量,像烙印一般提醒着他的荒唐。
「不过你们会不会太快了啊?才交往不到一年吧你们。」
「虞?师老?,你活在哪个时代啊?现在连还没交往都有人上床了。
「是这样吗?是你太禽兽吧,辛维。」
「男人都是禽兽,总比禽兽不如好。」
他也还始终记得,他转身离开时,女王叫住了他,和他说了一句话,至今犹言在耳:
「辛维,不要让我后悔把小越交给你。」
而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只是慎重地点下了头,许下了一生的承诺。
Knob参与的那场夏季制作,轰动了整个戏剧学院。
整出戏结束时,观众全都起立鼓掌。特别是Knob穿着白色的国王戏服,害羞地出场谢幕时,整个剧场像是要烧起来一般,连山下都听得见如雷的呼声。夏季公演多在大阶梯旁的露天剧场举行,月光洒在淡色的布景上,也洒在Knob苍白的颊上。
罐子就坐在第一排看着,他看见Knob的脸上,还留着些微激动的泪痕,对着观众绽开了笑容。
所有人都为Knob疯狂地欢呼着,还有女生流下了感动的泪光。没有鼓掌的只有罐子,他只是痴痴地站在舞台下,痴痴地看着,看着Knob从未敛起的笑容。
女王的话在脑海里闪过,却又霎时化作了一股暖流,钻进罐子始终冰冷的心。
冷热交杂的结果,心隐隐地痛着,却又隐隐澎湃着。
他是何其三生有幸,在这个一路颠簸、荒唐的人生里,遇到一个降落在他掌心,伤痕累累的精灵。他没有向他许愿,他却给了他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