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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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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九月的一个早晨。天气晴朗清新,太阳斜斜的射在街道上,路边的树枝上还留著隔夜露珠,微风柔和凉爽的轻拂著,天空蓝得澄清,蓝得透明,是个十分美好的早上。
在新生南路上,江雁容正踽踽独行。她是个纤细瘦小的女孩子,穿著××女中的校服;白衬衫、黑裙子、白鞋、白袜。背著一个对她而言似乎太大了一些的书包。齐耳的短发整齐的向后梳,使她那张小小的脸庞整个露在外面。两道清朗的眉毛,一对如梦如雾的眼睛,小巧的鼻梁瘦得可怜,薄薄的嘴唇紧闭著,带著几分早熟的忧郁。从她的外表看,她似乎只有十五、六岁,但是,她制服上绣的学号,却表明她已经是个高三的学生了。她不急不徐的走著,显然并不在赶时间。她那两条露在短袖白衬衫下的胳膊苍白瘦小,看起来是可怜生生的。但她那对眼睛却朦胧得可爱,若有所思的,柔和的从路边每一样东西上悄悄的掠过。她在凝思著什么,心不在焉的缓缓的迈著步子。显然,她正沉浸在一个她自己的世界里,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世界。公共汽车从她身边飞驰过,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学生在她耳边留下一声尖锐的口哨,她却浑然不觉,只陶醉在自己的思想中,好像这个世界与她毫无关联。
走到新生南路底,她向右转,走过排水沟上的桥,走过工业专科学校的大门。街道热闹起来了,两边都是些二层楼的房子,一些光著屁股的孩子们在街道上追逐奔跑,大部份的商店已经开了门。江雁容仍然缓缓的走著,抬起头来,她望望那些楼房上的窗子,对自己做了个安静的微笑。
“有房子就有窗子,”她微笑的想:“有窗子就有人,人生活在窗子里面,可是窗外的世界比窗子里美丽。”她仰头看了看天,眼睛里闪过一丝生动的光采。拉了拉书包的带子,她懒洋洋向前走,脸上始终带著那个安静的笑。经过一家脚踏车修理店的门口,她看到一个同班的同学在给车子打气,那同学招呼了她一声:“嗨!江雁容,你真早!”
江雁容笑笑说:“你也很早。”那同学打完了气,扶著车子,对江雁容神秘的笑了笑,报告大新闻似的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我到学校去玩,知道这学期我们班的导师已经决定是康南了!”
“是吗?”江雁容不在意的问,她一点都不觉得这消息有什么了不起。那同学得意的点点头,跨上车子先走了。江雁容继续走她的路,暗中奇怪这些同学们,对于导师啦,书本啦,会如此关心!她对于这一切,却是厌倦的。谁做导师,对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抛开了这个问题,她又回到她被打断的冥想中去了。她深深的思索著,微蹙著眉,直到一个声音在她后面喊:“嗨!江雁容!”她站住,回过头来,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女同学正对她走过来,脸上带著愉快的笑。
“我以为没有人会比我更早到学校了,”那同学笑著说:“偏偏你比我更早!”“你走那条路来的?周雅安?我怎么没在新生南路碰到你?”江雁容问,脸上浮起一个惊喜的表情。
“我坐公共汽车来的,你怎么不坐车?”周雅安走上来,挽住江雁容的胳膊,她几乎比江雁容高了半个头,黝黑的皮肤和江雁容的白成了个鲜明的对比。
“反正时间早,坐车干什么?慢慢的散散步。走走,想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不是挺美吗?”江雁容说,靠紧了周雅安,笑了笑:“别以为我们到得早,还有比我们到得更早的呢!”
“谁?”周雅安问,她是个长得很“帅”的女孩子,有两道浓而英挺的眉毛,和一对稍嫌严肃的眼睛。嘴唇很丰满,有点像电影明星安白兰丝的嘴。“何淇,”江雁容耸耸肩:“我刚才碰到她,她告诉我一个大消息,康南做了我们的导师。看她说话那个神气,我还以为是第三次世界大战要爆发了呢!”她拍拍周雅安的手:“你昨天怎么回事?我在家里等了你一个下午,说好了来又不来,是不是又和小徐约会去了?”
“别提他吧!”周雅安说,转了个弯,和江雁容向校门口走去。这所中学矗立在台北市区的边缘上,三年前,这儿只能算是郊区,附近还都是一片片稻田。可是,现在,一栋栋的高楼建筑起来了,商店、饭馆,接二连三的开张。与这些高楼同时建起来的,也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木板房子,挂著些零乱的招牌,许多专做学生生意,什么文具店、脚踏车店、冷饮店……这些使这条马路显得并不整齐,违章建筑更多过了合法房子。但,无论如何,这条可直通台北市中心的街道现在是相当繁荣了。有五路不同的公共汽车在这里有停车站,每天早上把一些年轻的女孩子从台北各个角落里送到这学校里来,黄昏,又把她们从学校里送回到家里去。
校门口,“女中”的名字被雕刻在水泥柱子上。校舍占地很广,一栋三层楼的大建筑物是学校的主体。一个小树林和林内的荷花池是校园的精华所在,池边栽满了茶花、玫瑰、菊花,和春天开起来就灿烂一片的杜鹃花。池上架著一个十分美丽的朱红色的小木桥。除了三层楼的建筑之外,还有单独的两栋房子,一栋是图书馆,一栋是教员单身宿舍。这些房子中间,就是一片广阔的大操场。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进校门,出乎她们意料之外的,校园里早已散布著三三两两的女学生。江雁容看看周雅安,笑了。周雅安说:“真没想到,大家都来得这么早!”
“因为这是开学第一天,”江雁容说:“一个漫长的暑假使大家都腻了,又希望开学了,人是矛盾的动物。三天之后,又该盼望放假了!”“你的哲学思想又要出来了!”周雅安说。
“上楼吧!”江雁容说:“我要看看程心雯来了没有?好久没看到她了!”她们手携著手,向三楼上跑去。
在这开学的第一天,校园里,操场上,图书馆中,大楼的走廊上,到处都是学生。这些从十二岁到二十岁的女孩子们似乎都有说不完的话,一个暑假没有见面,现在又聚在一块儿,无论学校的那个角落里都可以听到叫闹和笑语声。不管走到那儿都可以看到一张张年轻的,明朗的,和欢笑的脸庞。教务处成了最忙的地方,学生们川流不息的跑来领课表,询问部分没发的教科书何时到齐,对排课不满的教员们要求调课……那胖胖的教务主任徐老师像走马灯似的跑来跑去,额上的汗始终没有干过。训导处比较好得多,训导主任黄老师是去年新来的,是个女老师,有著白的脸和锐利精明的眼睛。她正和李教官商量著开学式上要报告的问题。校长室中,张校长坐在椅子里等开学式,她是个成功的女校长,头发整齐的梳著一个发髻,端正的五官,挺直的鼻子,看起来就是一副清爽干练的样子。大楼的三楼,是高二和高三的教室。现在,走廊上全是三三两两谈论著的学生。班级是以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个字来排的。在高三孝班门口,江雁容正坐在走廊的窗台上,双手抱著膝,静静的微笑著。周雅安坐在她的身边,热切的谈著一个问题。她们两个在一起是有趣的,一个黑,一个白,周雅安像二十世纪漫画里的哥乐美女郎,江雁容却像中国古画里倚著芭蕉扶著丫环的古代少女。周雅安说完话,江雁容皱皱眉毛说:
“康南?康南到底有什么了不起嘛!今天一个早上,就听到大家谈康南!只要不是地震当导师,我对于谁做我们导师根本不在乎,康南也好,张子明也好,江乃也好,还不都是一样?我才不相信导师对我们有多大的帮助!”地震是她们一位老师的外号。“你才不知道呢,”周雅安说:“听说我们班的导师本来是张子明,忠班的是康南,后来训导处说我们这班学生调皮难管,教务处才把康南换到我们班来,把张子明调到忠班做导师。现在忠班的同学正在大闹,要上书教务处,请求仍然把康南调过去。我也不懂,又没上过康南的课,晓得他是怎么样的,就大家一个劲儿的抢他,说不定是第二个地震,那才惨呢!”说完,她望著江雁容一直笑,然后又说:
“不过不要紧,江雁容,如果是第二个地震,你再弄首诗来难难他,上学期的地震真给你整惨了!”
“算了,叶小蓁才会和他捣蛋呢,在黑板上画蜡烛写上祭地震,气得他脸色发青,我现在还记得他那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江雁容微笑的说。“嗨!”另一个女学生从教室里跑了出来,大叫著说:“江雁容,训导处有请!”江雁容吓了一跳,噘著嘴说:“准没好事,开学第一天就要找我麻烦,”她望望周雅安说:“周雅安,你陪我去一趟吧,自从换了训导主任,对我就是不吉利……”
“哈哈,”那个刚出来的同学大笑了起来,“江雁容,开开你的玩笑而已。”“好啊,程心雯,你小心点,等会儿碰到老教官,我头一个检举你服装不整。”江雁容对刚出来的那个同学说,一面跳到窗台上去坐著,把身子俯在周雅安的肩膀上。
程心雯也靠在窗台上,眨著灵活的大眼睛,一脸聪明调皮相。“我怎么服装不整了?”她问。
“你的衬衫上没绣学号。”
“这个吗?”程心雯满不在乎的看了自己的衬衫一眼:“等会儿用蓝墨水描一个就好了,老教官又不会爬在我身上看是绣的还是写的。”“你别欺侮老教官是近视眼,”周雅安说,“小教官不会放过你的!”“小教官更没关系了,”程心雯说,“她和我的感情最好,她如果找我麻烦,我就告诉她昨天看到她跟一个男的看电影,保管把她吓回去!”“小教官是不是真的有男朋友?”周雅安问。
“听说快订婚了。”程心雯说,“小教官长得真漂亮,那身军装一点没办法影响她,不像老教官,满身线条突出,东一块肉西一块肉,胖得……”
“喂,描写得雅一点好不好?”江雁容说。
“雅?我就不懂得什么叫雅?只有你江雁容才懂得雅。一天到晚诗呀,词呀,月亮呀,星星呀,花呀,鸟呀,山呀,水呀……”“好了,好了,你有完没有?”江雁容皱著眉说。窗外2/50
“不过,你尽管雅去吧,这学期碰到康南做导师,也是个酸不溜丢的雅人,一定会欣赏你!喂,你们知不知道地震被解聘了,训导处说就是被江雁容赶走的!”
“这又关我什么事,我只不过指出了几个他念错的字而已,谁叫他恼羞成怒骂我!”江雁容委屈的说。
“大家都说康南好,康南到底怎么个好法?”周雅安问。
“去年他班上的学生全考上了大学,他就名气大了,”程心雯说:“不过,他教书真的教得好,这次为了导师问题,闹得好不愉快。张子明气坏了,曹老头也生气,因为仁班不要曹老头做导师,说凭什么康南该教孝班,她们就该轮到曹老头。气得曹老头用手杖敲地板,说想当年,他是什么什么大人物,统帅过兵,打过仗,做过军事顾问,现在来受女娃娃的气!”程心雯边说边比划,江雁容笑著打了她一下。
“别学样子了,看你裙子上都是灰!”
“这个吗?”程心雯看看裙子说:“刚刚擦桌子擦的!桌子上全是灰,只好用裙子,反正是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