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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原本含笑走来的方玉华在看到司马青梅的时候骤然愣住了,唇边眼底的笑容都在瞬间化为惊异。
其实她本是有备而来的,但是当猜测变成事实之后,任何人都会禁不住心底的诧异而愣得出了神。
司马青梅,原来就是……小桃红?
“堂嫂,劳你几次前来,我却一直没有见你,恕小妹无礼了。”司马青梅缓缓开口,她的声音不像她成亲之日那么冷漠,也不像小桃红那般清新灵动;她的气韵不像神兵山庄司马小姐对待外人时那么高傲逼人,也不像小桃红那样活泼大胆。
她是优雅的,也是美丽的,更是矛盾的。
“你……”方玉华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才好。
她苦笑道:“是的,我是小桃红,但我也是司马青梅。”
君亦寒从书架的最顶层找出了一卷画轴,那是去年年初由专人从东都皇宫护送到东川来的,卷轴中画的是一个女子,而这个女子便是当今皇上的妹妹皇甫可嬛。这是皇上为了给御妹一份特别的生辰贺礼,秘密写信请他雕刻她的全身玉像而送来的参考图像。
当时那座玉雕让他足足耗费一个月才完工,所以对画中人始终记忆犹新。
让他玩味的是,这一次在东都他竟然见到了画中的真人,这位第二次要他亲自为其雕像的女子却自称自己是“司马青梅”。
神兵山庄的大小姐怎么会和皇上的妹妹长得一模一样?
当他因被逼婚而求助于皇上时,他为何用那种古怪的口气,甚至略带玩笑的眼神拒绝帮他?从那天起,他就更加疑心了。
但,若公主只是公主,那真正的要嫁给他的司马小姐又是谁?
他从皇宫回君玉斋分店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或者说,还要算上之前累积在心底的更多疑问。
比如,他在神兵山庄中的那间房,虽然是按照他的意思布置,但是小桃红从柜子里找出来的那把扇子,却是他在清单中绝对没有列及的,然而,那却是他在东川的家中确确实实存在的东西。
这证明什么?布置这间屋子的人对他住过的房间了如指掌,此人除了小桃红还能有谁?而她如果只是司马青梅身边的一个丫鬟,能有机会参与布置房间,甚至左右修改他的亲笔原单吗?
再加上,小桃红每一次来去他的身边都是如此轻而易举,即使是司马青梅的授意,未免也太过随便,尤其是当司马青梅正式出场之后,小桃红本应销声匿迹,或是对他避而远之,依神兵山庄那样严苛的庄规来看,她怎能如此大胆地一再违背小姐的命令?
最让他见疑的是桃花溪中的那座竹楼。若不是司马青梅本人的居所,不会特意建筑在那么偏僻的角落,还有骏马仙鹤孔雀为伴,而小桃红身居其中,行动自如,与禽兽相处更如对老友一般,若只是代为照管,实在难以解释得通。
还有当日他发动屋内机关,将她关在地下室时,她情急之下喊出,“如果我的人知道我深陷在这里,整个君家不保。”若她只是一个小丫鬟,哪里来的“我的人”?若她只是一个小丫鬟,她一人的生死就能给君家招来灭门之祸吗?
还有她偶尔信口念出的诗词,实在不像一个丫鬟所应具有的才学。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蹊跷事在他的心头打了几个结后,终于让他做出了一个大瞻的假设——
司马青梅,其实就是小桃红!
她骗了他,但他并不生气,也不怨恨,因为他能猜到她为什么骗他。在她的人生中,必然有著比他还多无数倍的压抑束缚,行住坐卧、举手投足,都是被无数双的眼睛盯著、看著。
她也许一直渴望著当一个最简单、最平凡的女子,像普通女子那样去爱人和被爱,所以她不惜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小贼,不惜在雨夜中满身泥泞地翻窗来到他面前。
是的,他不恨她,只是忍不住心疼她,或许这是因为他对她用情已深,所以……情至深处无怨尤。
不过,虽然不恨她,却不得不“恼”她,恼她自以为是地将谎言一说到底,即使在成亲之前与他单独相处时,依然不肯说出真相。
既然她还要故弄玄虚,他也就干脆装聋作哑,不予响应。
这样一来,会生气、会失落、会心虚、会慌乱的人,就是她了。
也许这么做不太道德,但是比起她的“累累罪行”,他这小小的惩戒也算不得什么吧?
他将画轴展开,面对著画上那艳丽妩媚的女子微微一笑,“公主殿下,这丫头到底对你说了什么,让你如此帮她?”
“二少爷,”一个丫鬟站在门外禀报,“银铺的薛老板来了,想见二少爷。少夫人已经先出去迎接了。”
少夫人?是堂嫂吧?没想到这个薛时路会如此地性急,在他还没准备好要如何答覆的时候,竟然自己亲自跑来了。该怎样答覆他呢?若是由她自己去说,也许会比他出面要好一些?
薛时路在客厅中有些坐立不安,一会儿站起来往后面看看,一会儿又坐下来喝一口茶。
也怪不得他紧张,虽然他也是东川的富户,但是和君家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他大胆向君家的少夫人求亲,若是惹恼了君家,对他未来在东川的日子可没有半点好处。
但是,自从他对方玉华日渐倾心,认定了这个女子之后,就再也没办法将这份心事隐匿在心中,思来想去,终于托了将要告老还乡的忘年之交刘秉德大人来说媒,然而等了一天没有消息,他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便亲自前来一探口风。
就在他心头焦灼,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行为之时,听到一阵环佩声响,也听到有人通报,“少夫人来了。”
他精神一振,又是喜悦又是惶恐地站起,恭恭敬敬地等候方玉华到来。
没想到,一道倩影盈盈走进,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薛老板是吗?”那女子望著他,虽是问句,却已经是肯定的口气,薛时路在君家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子,气度如此雍容,五官精致俏丽,又不怒自威。
他急忙收回心神,低眉敛目,回答道:“是在下。敢问姑娘是哪位?”
“这你不必多问,听说你是来向我家堂嫂求亲的?”那女子淡淡问道,“不知道你认为自己凭什么可以打动我堂嫂的芳心,说动君家上下同意堂嫂改嫁?”
他必恭必敬地回答,“在下凭的是真心一片。”
“真心?”她不冷不热地说:“谁知道人心到底是真是假?只凭你一句话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薛时路也是性情中人,被她用话冷嘲热讽地一激,陡然直起腰,大胆问道:“敢问姑娘是这府中的什么人?可否请少夫人出来一见,让我当面和她说清?”
“她是拙荆。”似带著一缕笑意,在门边出现了另一道声音。
薛时路眼波震动,只见君亦寒施然走进,一手揽住面前女子的肩头,对他点头一笑,“拙荆说话可能是冲了点,不好意思,若有得罪,在下替她向薛老板道歉。不过薛老板若是叫拙荆一声‘少夫人’,其实也不为过。”
他恍然大悟,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才想起来最近君亦寒名动东岳的婚礼,想起这位二少夫人的家世是多么令人望而生畏,于是他忙重新见礼,“不知道是君二少的新婚夫人,在下该死。”
司马青梅,也就是小桃红,从听到君亦寒的声音那一刻起就全身僵住,直到自己被他揽住时依然如坠梦中。
他来了?他来了!他怎么对别人介绍她的?拙荆……这是丈夫称呼妻子时才能使用的词汇。他视她为妻子?如珍似宝、如自己手足一般亲近,白头偕老,纵使有多少艰难都不会分离的妻子?
他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吧?他不恨她?不怨她吗?
陡然,她推开他的手,反身冲出门去。
屋内的薛时路登时愣住,还以为是自己惹恼了这位二少夫人,张口结舌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君亦寒拢袖一礼,苦笑道:“抱歉,拙荆性情古怪,大概是今晨我惹恼了她,还在生我的气,在下去去就回。”说完也出了客厅的大门。
就在薛时路怔忡之时,他企盼已久的人终于出现在面前——
“薛老板。”方玉华清雅的低呼,将他的神智在瞬间拉回。
一时间,他喜出望外,又惶恐不安,不知该说什么。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人还有司马青梅。
刚才她忽然发现,当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时候,她竟然没有勇气去面对君亦寒,也没有胆量去看他的眼睛。
她只有逃跑,尽力地逃跑,不管能逃到哪里去,总之要逃得远远的,逃到他暂时找不到她,而她也可以静下心来想事情的地方。
身后,她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于是她跑得更急更快。
“你……慢一点……我不会武功……”他的声音飘摇而来,并不急迫,但听得出来喘息之声已乱,她不由得心头一软,放慢了脚步,结果一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摆上,差点摔倒,她勉力站住,但因为心神烦乱,步伐更是失了章法,又一脚绊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登时扭了脚踝。
她疼得立刻蹲下,直不起身子,眼泪不受控制地在此时夺眶而出。
君亦寒从身后赶来,一把扶住她,问道:“怎么了?脚伤了?”
“别看我。”她低著头,不想在他面前流泪,眼泪却依然不争气地成串滚落。“你要笑就笑吧,我不在乎。”
“真不在乎?”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迫使她和自己面对面,但是她的眼睑低垂,根本不肯看他。“不看我,是怕我?堂堂司马大小姐,做错了事,难道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她咬著唇,“我知道你恨我。”
“你怎知我一定会恨你?”
“因为世人都会恨。”
“那是你不了解世人。”
“你会怨我。”
“你怎知我一定会怨?”
“因为按常理来看,你必定会怨恨我。”
“常理也会有失准的时候。”
她讷讷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幽幽地叹口气,“反正我知道,你心里……”
“我心里怎么想的,你怎么会知道?难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君亦寒深吸口气。“若要我说怨恨,也许并非没有,你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怨恨过你、什么时候开始怨恨你吗?”
“你说……”她的头几乎要垂到地面上去了,一只手按住扭到的脚踝,疼也不敢叫出来。多么可笑,堂堂神兵山庄的大小姐,曾经一呼百应的人,现在居然在一个毫无武功的人面前如此地战战兢兢。
谁敢说这世上不是一物降一物呢?人也是如此,一人克一人啊。
“我怨恨你,因为那一晚你突然来到我的工房,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侵入我的生活,从此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让我的心绪再也不能平静。”
“我怨恨过你,因为在我被你不胜其扰地烦了两年,终于意识到自己已为你动心的那一刻,忽然说你要走,可能今生再也无法相见,让我牵肠挂肚、忧心忡忡了许多天。”
“我怨恨过你,因为你让我到桃花溪去找你,而我去了你却悄然离开,让我只能对著空空的竹楼发呆,如一场梦,只能熟睡,却不知自己何时能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