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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姚娘才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能有什么事情,嬷嬷再怎么逼,只要我弹得一手好琵琶,依旧怀着杭州府无人能敌的琴艺,她也还得继续给我留着几分薄面。”
陈则涵闻言稍稍宽了心,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晰悠扬的琴声,心中一突,顿时生出一股不安,半晌,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念头,定是想多了,彦君再好的琴艺,弹得也不是琵琶,并不威胁姚娘,如此一想,才复又安心下来。
姚娘行至自己的马车前,回首与陈则涵略略致意就上了车,马车旋即缓缓往万径园的门口驶去。
见姚娘的马车行远,陈则涵转身也上了马车,淡淡吩咐鹉哥:“去黛娘处吧。”
第六七章 俱是失意人
陈则涵的马车驶出了万径园。便与姚娘分道扬镳,向西南方向行去。
马车内,陈则涵大约是喝了些酒,头有些隐隐作痛,眼前不时闪现苏珺兮的画面,不由紧紧闭上双眼,强迫自己按下脑中走马灯似的与苏珺兮自小而大的回忆,不想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往昔依旧历历在目,佳人如昨,已经在怀,却是别人的怀抱……
马车离万径园越来越远,陈则涵也愈加清晰地感觉到心中那一处的空荡,失去的那一块,只怕再也找不回来了。
陈则涵凄然一笑,早几日前,他还不曾感觉到这种痛楚,直到那天亲眼看见苏珺兮在别人的搀扶下上了别人的花轿,直到今日,自己亲自给她送去贺礼,那锥心似的疼痛便再也无处遁形。多少年来的自欺欺人终于在他们的一颦一笑里轰然溃败。
陈则涵支在下巴处的手不由握紧了拳头,泛白的骨节在幽暗的车厢里透着淡淡白光,竟也带了几分凄寒。
良久,陈则涵终于摆脱了适才的情绪,稍稍振作了精神,忽然记起一事,连忙打开车门吩咐鹉哥道:“先转去西街吧。”
马车驾座上缩在披风里的鹉哥不由一愣,挠挠头,对陈则涵的临时起意很是不解:“大少爷,这都快到地方了,再说天也晚了,再去西街的话,耽误了回府大老爷要责备的。”
陈则涵却不以为意,只面无表情地说道:“横竖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情了,责备便让爹爹责备去。”
鹉哥一向于细处没什么耐心,此刻听了陈则涵这话,想到自己从小陪着大少爷闯祸,不知两人一起挨了多少鞭子和板子,再大大咧咧的性子也不禁生出一丝惆怅情绪,觉得忽然而至的一阵萧瑟秋风更加寒凉,暗自叹了口气,伸伸脖子点点头:“那大少爷快坐进去关了车门吧,夜里风大。”
说罢,又将脖子缩进了披风里,待陈则涵关好车门,才掉转方向,一挥长鞭。驱车向西街驰去。
到得西街,陈则涵下了马车,带着鹉哥几乎逛遍了整条西街的杂嚼摊铺,将各色新奇杂嚼大包小包的通通买了一份,用长绳串着提在手里才重新坐马车赶往黛娘处。
等到两人赶到陈府临时租下安置黛娘的处所时,已经子时,陈则涵带着鹉哥拎着早就备好的安胎药、各式补品和适才新买的大包小包杂嚼慌忙得往黛娘租住的屋子走去。
陈大老爷陈于致当日虽然应下养着黛娘母子,但毕竟是陈则涵违背家法在前,也不可能为此坏了陈府历来的规矩,因此并不怎么待见他们娘俩,只在杭州府西南普通民宅区租了两间简陋的屋子,一间给黛娘单独住,一间给临时遣来照顾黛娘的丫环和教导黛娘的产婆合住,除此以外,并无待客之所。
陈则涵径直到了门前,见外间丫环和产婆住的屋子亮着烛火,房门虚掩着,屋内却无人,不禁有些奇怪,略一迟疑,拦下鹉哥。自己接过这一堆东西走了进去,不料前脚才踏进黛娘的房间,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就见一个茶盏突然横空飞来,险险地自额边擦过,漏出的冰凉茶水混着不知泡了几回的茶叶顿时洒了他满脸满身,不及作何反应,身后“哐当”一声,落在门边的茶盏摔了个粉碎,耳旁又传来黛娘的娇斥。
“都是作死的贱人,连壶热茶也没有!”黛娘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外衣站在桌前,散着一头长发,粉黛未施,姣好的花容笼着一层怒色,一双黛眉更是隐含阴郁。
黛娘咬了咬牙,一想到陈府派来伺候她的丫环慧儿,一肚子的火气怎么也压不住,即使慧儿待她客客气气,并不因她委屈在这粗陋的屋子里进不得陈府大门就马虎敷衍,但她一见到慧儿那不冷不热的神情,愣是泼水不进敲不出一句多余的话,不由自主地就生出一股怨气。
黛娘转身想拿慧儿再出一顿气,不期然看到陈则涵抱着满怀的纸包,脸上沾着茶叶和茶水珠子,水滴自脸上滑下,胸前的纸包浸湿了一大片,呼吸一滞,顿时后悔莫及,却又不知哪里窜起的一股破罐破摔的怒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不管陈则涵怎么想,只侧着身子往椅子上一坐,闷哼了一声不说话。
陈则涵回神,才感觉到额边迟来的钝痛,想到不见丫环和产婆,心中隐隐也有些火气,走到桌旁放下手中的大小纸包,抹掉脸上的茶水和茶叶,又抚了抚额边,转眼瞥见垂首站在门口的慧儿,不由沉声问道:“你们是怎么伺候黛娘的?竟然半夜不见人影?”
慧儿刚才行至门口就觉出不对劲,偷偷扫了一眼屋内的情形,便将事情前后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在门口候着并不做声,直到陈则涵发问,才不慌不忙地在陈则涵面前跪下,俯首有条不紊地答道:“回大少爷,大老爷特特寻了府里的大夫交代慧儿孕妇宜忌,其中一条便是孕妇不能喝茶。适才黛娘起来说胃酸脚冷,要喝水泡脚,但是壶里的热水已经不热,慧儿便与婆婆下楼烧水。那盏茶是婆婆一时匆忙,落在桌上的。”
黛娘听罢冷笑道:“哼!大少爷?你怎么不喊姑爷?”
陈则涵闻言一顿,姑爷?怎么是她的丫环?按下心中疑惑,陈则涵看着俯首在地依旧面不改色的慧儿,又不确定黛娘的话可不可信,想起这几日黛娘却是情绪不稳,想必也是怀着身子的缘故,有些多疑暴躁,因此也不打算深究,只问慧儿:“那热水你们可烧好了?”
慧儿连忙点头:“好了,婆婆马上就送来。”
陈则涵闻言趁势打发了慧儿:“那你还不去帮帮产婆。”
见慧儿应下。起身出了屋子,陈则涵才走到黛娘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黛娘,往**是个多么玲珑的人,如今怀着身子,怎么反而不见昔日的七巧心,竟是生生和自己过不去?”
玲珑?七巧心?黛娘身子一顿,此话从谁嘴里说出来都没什么,但是此刻却是从陈则涵口中说出来,心中不由冷笑,简直就是天大的讽刺!
黛娘虽早有耳闻陈府的规矩,但她一心想离了烟花之地,又听惯了嬷嬷模棱两可似真似假的话,只当嬷嬷不过是又一次唬弄她,何况她潜意识里觉得,如若她怀了陈则涵的孩子,陈府想必会网开一面,便一头钻进了牛角尖,玲珑七巧还不是为了这辛苦算计谋划,好不容易真的逃脱了嬷嬷的掌控,谁知自己想了当然,如今却落得这样不上不下的下场,让她情何以堪?
想着,黛娘除去难堪,心中顿时涌上一股委屈,不可遏止,漫上眼眶的眼泪便决了堤,扑簌簌地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陈则涵看着黛娘如此情状过意不去,俯身揽住了黛娘,只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半晌,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黛娘见陈则涵如此,更是怒不可遏,猛地推开陈则涵,哽咽恨道:“如今你也来说这风凉话!你就不该舍了自己的娇妻软床,来我这里自讨苦吃平白受我的晦气!”
陈则涵再好的性子。听得黛娘如此说她自己和她腹中的胎儿,也不禁生气,想怒又不敢怒,今日黛娘情绪已经很激动,他实在害怕他要是再添一把火,黛娘万一动了胎气怎么办?话到嘴边立即又吞了回去,只拿着些温言软语劝着。
“你不是说胃酸吗?你看,我给你买了梅子。还有很多杂嚼,你自己去挑挑,不喜欢吃的就给丫环和产婆,不给也行,喜欢的我再给你买。”陈则涵顿了顿,想到适才茶水浸湿了纸包,又打趣黛娘,“你看你,本来买给你吃的,结果和我一起挨了你的茶水,只不知里头湿了没有?要是湿了你可怪不得我。”
……
听着陈则涵耐着性子的温言软语,黛娘愈发高兴不起来。她早就隐隐觉出陈则涵心有所属,以他往日的性子,眼下没有拂了陈大老爷的意思替她出头,只怕就是这个缘故,此刻再听这些甜言蜜语,再动听也似带了冰渣子,扎得她生疼,不由抬手捂住了耳朵,拼命摇着头。
陈则涵见状心中焦急,欲抱住黛娘稳住她的情绪,两人僵持之间,黛娘渐渐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再想到自己押错了宝,愈加悲从中来,先前压抑的呜咽旋即变成了泣不成声,几乎坐不稳,只瘫在陈则涵的怀里。
陈则涵不由胆战心惊,深怕黛娘有个闪失,心一横,抱起黛娘将她放到床上,脱了她的外裳和鞋袜,盖好被子,又高声喊进丫环和产婆,让她们一人扶住黛娘,一人拿着沾了热水的帕子给黛娘暖脚,直至黛娘力竭,恍惚睡去,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先去了外屋。
等丫环和产婆收拾完毕出来,陈则涵连忙吩咐她们守着黛娘以防万一。
产婆见陈则涵愁眉不展,不由劝道:“大少爷请放心,我见过多少这样的事情了,自然知道今夜要小心,大少爷且安心,况且黛娘身子骨不错,应是不怕。”
陈则涵闻言这才安心地出去寻鹉哥回陈府。
第六八章 长夜长算计
夜风骤起,卷着地上的枯黄落叶迎面扑来。陈则涵的身子猝不及防地打了个战栗,顿时觉得不胜余秋的寒凉之气,禁不住“阿奇”一声打了个喷嚏,身旁的鹉哥见状连忙催促道:“大少爷,快上马车吧。”
陈则涵丝毫不以为意,抬头望向风动云过间的半片淡月,突然万分厌恶自己,觉得自己原先满腔的悲怆,也不过一场笑话。也罢,自作孽,不可活,自嘲一笑,陈则涵埋首缓缓上了马车,有些无精打采地吩咐鹉哥驾车回府。
鹉哥闻言心中一惊,搜肠刮肚也折腾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快马加鞭地赶回陈府。
回到陈府,外头不知何处隐约传来“咚!——咚!咚!咚!”的更声余音,已经四更天了。陈则涵下了马车,穿过大半个沉寂的陈府花园才行至自己的卧房门口,适才只顾低头走路,此刻站定身子抬头一看。忽然怔住,烛火竟还亮着……心中不由迟疑,难道她还没有睡下?一直守到现在么?
陈则涵呆呆地望着前方紧闭的房门,心里一时乱得很,脑海里不时闪过自己与妻子这一段时日来的举案齐眉,不由苦笑,举案齐眉,算吗?两人之间几乎无话可说……
陈则涵叹了一口气,按下心中的莫名情绪,踌躇半晌终究没有踏前一步,自己和黛娘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资格慨叹?还有什么颜面见她?想着,陈则涵几乎毫无知觉地转身打算离开,却在转身的刹那听到身后的房门“依呀”一声打开,颤悠悠的声音回荡在这沉沉秋夜的死寂里,忽然让人觉得,陈则涵呼吸一滞,那感觉愈加分明,忽然让人觉得揪心得疼,可动作却是无法收住,身子已然背对着木门,背对着何氏了。
两人之间瞬间陷入死水一般的沉寂之中,各自沉默,静得连乍起的秋风扫落叶之声都无比清晰……
陈则涵等了半晌,也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不由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终究还是低声说道:“我以为。你歇下了,我,我去书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