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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奇忙道:“寅时到此刻也过去好几个时辰了,殿下先用饭要紧。我再等等无妨。”
萧琅目光掠过一直立在角落处的绣春,随即笑了下:“我不饿。还是先随你们的事吧。”说罢往边上相连的一间更衣室去,方姑姑便命人抬去预先调好的一桶散着腾腾热气的药浴汤,随后领了几个侍女跟去服侍。
绣春已经听林奇说过,每次健疗时,他先须将双腿浸在药桶里一刻钟,估计这时刻也顺带去洗澡了。见林奇开始挽袖洗手,便凝神在边上等着。约莫两刻钟后,萧琅回来了,换了件宽松的檀青色常服,赤脚,趿一双黑缎面的软底鞋,半躺半坐地仰到了那张宽大的梨木贵妃榻上,随即有侍女上前替他卷高裤管,绣春瞥了眼他的腿,大约是刚从热汤里拔出来的缘故,从足部开始往上,皮肤泛出婴儿般的淡淡粉红色,似乎还蒸腾着热气。
林奇坐到了榻侧。手心已经抹了紫金膏擦热,均匀涂抹于他双膝前后及上下各数寸的位置,招呼绣春到近前观看自己的手法后,便开始推拿。
过程其实很简单,就是推拿摩压穴位,让方才药浴中的那些药物和紫金膏的药力渗透进去,作用于患处。只是这手法及效果,却是因人而异。就如同同样的一管毛笔,有人写出的字矫若游龙,有人写出的字却春蚓秋蛇。绣春留神观看,见林奇的推拿,采用按揉、弹拨、提拿、擦摇等手法,部位以双膝及周围为主,重点取犊鼻、鹤顶、膝眼、阳陵泉等穴位。在侧默默看了约莫一刻钟后,林奇停了下来,对着绣春道:“你来试试。”
方才林奇在推拿的时候,那个病人一直安静地半靠在贵妃榻上,一手枕在后脑,一手执了卷书在看。听到林奇开口,绣春下意识地望向他,见他略抬了下眼皮,随意扫了自己一眼,便又把目光落到了手中的书卷之上。
他这样的散漫态度,让绣春的心虚症顿时不药而愈。想来那个李长缨不可能蠢到这么快就去他面前揭他“老底”的地步,他应该还没机会知道自己曾摆了他一道。顿时压力大减,应了一声,挽起衣袖,净手之后,挖了些药膏在掌心,搓热之后,坐到了林奇方才的位置上,照着他的指点继续推拿。
这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唯一的不足就是后续力不足,容易手酸,但坚持一下也就过去了。林奇见她手法熟练,取穴精准,十分高兴,站在一边笑道:“我果然没找错人。往后你都这般就行了。”
绣春并未抬头,只应了声,继续手上的动作。渐渐地,他腿上的药物被彻底吸收,掌心所触的皮肉开始发热,他两腿其余部位的皮肤也恢复了润白本色,再继续半刻钟,终于微微吁了口气,停住了手。
萧琅放下手上的书卷,坐了起来,侍女替他放下裤管,他趿鞋站了起来,对着林奇道谢,然后转向一边早已起身的绣春,道了一句:“有劳了。”——灯火之中,他容色皎然如月,眼中含了温和笑意,绣春只消看一眼,脑子里便又蹦出了自己往他身上抹黑的那件事,竟起了一阵负罪感,心虚不敢与他对视,忙垂下眼避开了视线,口中一本正经地道:“能为殿下效劳,是我的荣幸。”
萧琅略耸了下眉头,带了丝不置可否的味道。随即请下人带林奇与她一道去用茶点。林奇推辞,绣春更没兴趣再留下,两人谢绝了,各自净手后便告辞。萧琅也未再留,送他二人至禊赏堂外的廊上,被劝留步了。那个方姑姑代他继续送林奇,绣春跟在后头。林奇一边走,一边便道:“如今天气转湿寒,我走后,姑姑要督促殿下保重身体。隔个晚上,睡前可饮半盏虎骨酒,祛风驱寒,效用颇显。”
方姑姑叹了口气,“唉,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对自己一点都不上心。这趟回来,我起先见他那样子,差点没落泪。从前在外头这些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好容易回我边上了,不消你说,我也会盯着的……”
听这方姑姑说话的口气,绣春估摸着她应是从前闵太妃身边的人,想必萧琅是她看大的——只是乍听到有人用这样的口气去说那个人,还是极其意外。忍不住便回头,瞧见那个魏王殿下正转身往里去的背影滞了一下,估计也是听到了自己前头那俩人的说话声,顿时又觉好笑。怕被他发觉自己在偷看他的反应,赶紧扭过了头。
方姑姑送出他二人后,再看了眼绣春,便转身往里。绣春出了王府大门,陈家车夫与那俩家人便驱了车过来。绣春与林奇道别时,林奇道:“董秀,殿下的健疗,重在恒持,这我不说你想必也知道。我走之后就有劳你了,中途不可停下。”
绣春自然清楚这一点,立刻道:“林大人放心。我既应下了这事,必定会尽心尽力。”
林奇这才终于放下心,二人道别后,各自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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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奇的告假次日批了下来,因老家之事不等人,又已经找到了适合的代替者,自然不再耽搁,派了人到陈家通知后,当日便收拾行装出京了。打发走林家下人后,绣春回了自己屋里,继续一边回忆,一边编写着那本温病条例,正涂涂改改时,巧儿给她送了碟新鲜果子来。绣春道了声谢,由着她在自己边上转来转去,一会儿帮着殷勤磨墨,一会儿夸她字写得好,又拐着弯地朝她打听昨晚去魏王府的经过。
绣春瞥她一眼,猜到她应是受了陈振的指使来打听的。便放下了手中的笔,耐心地把昨晚的经过说了一遍。巧儿听完,急着去回话,寻了个借口走了,到了陈振跟前,把绣春方才的话学了一遍。
陈振确实想知道绣春去了王府后到底都干些什么,偏自己又拉不下脸去问,这才叫巧儿去打听。听了之后,对于让她去替个陌生男人推拿腿脚之事,略有些不快,只又听说边上有姑姑和侍女们随同,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沉吟之时,见巧儿要走,忽然想了起来,叫住了问:“你方才没说是我叫你问的吧?”
巧儿眨了下眼睛:“老太爷你不是叮嘱过吗,叫我别提是你。我就没说。”
“嗯,去吧。”
陈振挥了挥手。
巧儿不知道这老太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眨了下眼睛,费解地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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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傍晚,到了该去魏王府的时候了。这一回,除了前头那俩家丁中的一人,老太爷另派了许鉴秋同去,叮嘱他务必照管好董秀的来去。
许鉴秋自小力气便大,书读得不好,对习武却十分痴好。他娘陈雪玉不让他学,只逼他读书。他自个儿便偷偷跑去隔街的武馆里蹲看,为此少没挨陈雪玉的骂。最后还是陈振开口,说文不成,习武强身健体也好,这才拜师学艺,如今练得一手好拳脚,寻常几个汉子难以近他身。他见老爷子这么叮嘱了,自然一口便应了下来,护着绣春出门了。只是这安排,却惹来了陈雪玉的不满。觉着这董秀不过是个来投奔的外人,虽说前次解了陈家的围,但也不至于让自己儿子沦到跟班的地步,和长袖善舞的陈立仁相比,更显窝囊。
因前次出了那纰漏后,她男人许瑞福为将功补过,如今做事愈发勤勉,此刻还在药厂,没人可让她唠叨,便与身边的吴妈诉苦。
“姑太太,依我看,老太爷这是想栽培少爷呢。你想,宰相门房七品官,何况如今去的是监国王爷的王府?若不是这机会,咱们怎么可能和王府里头的人近亲?少爷多去个几趟,倘若结识了一两个王府里的人,日后大有好处呢。”
陈雪玉听了这话,觉得又有理,这才欢喜了起来,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好在被你点醒。等阿秋回来,我再好好提点他一番。”
吴妈又压低声道:“姑太太,你当也看得出来,咱们老太爷如今对那个董秀很是器重。他就一个外人而已,往后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姑太太何不笼络下他?一来,不好叫他成了陈家父子的人,二来,倘能叫他在老太爷跟前帮咱们家少爷多说好话,岂不是好事?”
陈雪玉点头,道:“果然是这个理儿。我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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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绣春一行人,到了魏王府,其时天刚擦黑,那魏王自然还没回。如前回那样,让许鉴秋和另个家人在茶水房里候着,绣春仍去禊赏堂等。但这一回,却没像前次那么顺了,绣春一直等到戌时末,这才等到萧琅回府。等他沐浴兼泡完药汤,又小半个时辰过去,这才见他再度现身。
“久等了,”萧琅仰坐下去后,对着绣春致歉道,“今日事多,回来得晚了。”
绣春早等得不耐烦了。只是林奇先前也说过,这个病号就是因为早出晚归,怕另个年迈太医吃不消,这才让她代劳的。面上自然没显出什么,反而愈发恭敬了,平声道:“殿下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我等也是应该的。”
萧琅看她一眼,没再说话,往后靠定,顺手从边上立着的那架紫檀雕花书格上拿了本书,屋里很快便静寂了下来。
绣春一边搓热自己抹了药的掌心,一边指挥边上的那个圆脸侍女将他裤腿卷高。再命他放平腿,然后照前次林奇手法,先以按揉法施于大腿股四头肌处,着重在膝上部。
股四头肌是人体最有力的肌肉之一。连上数月前在新平驿站的那一回,这已是绣春第三回看到他的身体了。他的下肢没有一般武夫那般孔武鼓贲的肌肉,但修长劲瘦,触之隐隐可觉其下隐藏着的力量。线条干净而匀称,很是好看,就和他的人一样。唯一的遗憾,就是膝关节处微有变形,破坏了整体线条的流畅,否则可称完美了。
绣春收回目光,静心敛气。先取股四头肌处的鹤顶、梁丘、血海、伏兔四穴,揉按约五分钟后,改用按揉与弹拔法交替作用于韧带和内外侧副韧带,再提拿委中和承山穴,最后命他转身过去俯卧。见他终于把目光从手中书卷转向自己,便解释道:“林大人的推拿法里是没这个。这是我自己创习出来的。对你有好处。”
萧琅没说话,看她一眼,便很听话地翻了个身,趴了下去。
绣春继续抹了药膏在手,以提拿法施力于他大腿后侧的腘窝与小腿处,重点在委中穴。
方才两人位置他高她低,又是两两相对,他虽手中握卷,但绣春总是有些拘束,此刻换了个体位,他剩个后脑勺对着自己,绣春一下觉得自在了许多。见他趴在榻上,似乎开始闭目养神了,略一闪神,脑海里便又浮现出了那日的事。
照目前这样子看,他似乎对此还浑然不知。只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万一哪天这事被他晓得了,到时候恐怕就难看了。比起出自旁人之口,倒不如自己趁早向他坦白——估计接下来还要经常打交道,也省得每回都这样提心吊胆。况且,她对这个人虽然算不上了解,但凭了感觉,只要自己态度放低,强调那日的迫不得己,估计他就算生气,应也不会真拿自己如何的。再说了,自己现在是他的医生,他总要给几分面子的。
绣春打定主意,见方姑姑正好不在边上,是个绝好的机会,便对近旁立着的几个侍女道:“你们出去一下。我有项独门手法,不方便叫人瞧了去。”
那几个侍女一怔,对视一眼,随即望向榻上的萧琅。见萧琅恍若未闻,仍是闭目不动,便齐齐应了声是,鱼贯出去,带上了门。
绣春见人都走了,鼓足勇气小声道:“殿下,方才我支走她们,其实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萧琅微微睁眼,目光落在他视线正对过去的那张书格上,随即又闭上了,淡淡唔了声,道:“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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