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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家不缺银子。”
李瑾瑜看着面前的孙家主人,心里对于对方越来越欣赏,明明是要胁自己的话,说的却是如此温和卑微,一点都不刺耳,反而透着股服贴滋润:“呆会儿的后四标……就当你孙家把前几年吞的银子吐回来。”
他微微偏头,眯眼打量着面色有些颓败的孙铭言,心里不停猜忖着这位孙家主人心中的打算,说道:“你应该知道本官的过去,过往年间你卖东西的手法,我很不欣赏。当然,本官不是不讲理的土匪,只要你们做事稳妥些,本官自然也会稳妥些。”
所谓稳妥,自然说的是昨夜之事。
李瑾瑜拿筷尖敲了敲瓷盘之沿,发着叮当的脆响,最后说道:“执碗要龙吐珠,下筷要凤点头,吃饭八成饱,吃不完自己带走……做人做事与吃饭一样,姿式要漂亮,要懂得分寸,这就很好了。”
孙铭言知道在这位钦差大人面前不可能再获得进展,得到了李瑾瑜最后这句话,他心里稍微放松了少许,虽然不能全信,但他绝对相信,李瑾瑜并没有逼着孙家垮台的念头,对方始终是想将孙家控制住,而不是摧毁掉。
而要控制住庞大的孙家……崔静卿不行,母亲不行,只有自己,孙铭言有这个自信,所以说呆会儿自己肯定会因为后四标吐血,但心里明白,往后的日子里,与钦差大人还有的商量。
商人,最不怕商量,讨价还价是他们的长处。
孙铭言十分恭谨地对李瑾瑜再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看着孙家当代主人微微佝偻着,微现老态的背影,李瑾瑜再一次将筷子轻轻搁在了桌子上,微微眯眼,直到此时此刻,他依然瞧不出孙铭言这个人的深浅。
先前那一跪代表的含意太丰富了,认输?求和?投诚?为昨夜之事补偿?如果孙家真的有意倒向自己,那么今天内库这种光明正大的场合,反而是最好表露心迹的地方……
问题就在于,李瑾瑜根本不相信这位老爷子会甘心投降,自己地的牌根本还没有出尽,孙家也没有山穷水尽,习惯于站在河对岸的大树想连根拔起,移植到河的这面来,所必须经历的痛苦代价,应该不是此时的孙家所愿意付出的。
为什么对方会摆出这样一个卑微的姿态?他的上面可还是有一位老太君在,孙家要投向哪方,这种关系到全族数万人前途地大事,孙铭言应该还没有能力做出独断。
而且这一跪,跪的并不隐秘。应该已经有人看到,而且马上会传开来。李瑾瑜地眼睛眯得更细了,难道对方是准备打悲情牌?在这个还没有产生阿扁这种人物的世界中,悲情或许是可行的一招,只是刻意在众人面前跪自己一跪,这又能悲到哪里去?
如果换成别的官员。面对着孙铭言所表现出来的倾向,一定会心中暗喜,只有李瑾瑜不这般想,因为正如孙铭言所料,他要的东西太多,不是孙家给的起的。而且他为这件事情已经准备了许久,他有底气吃掉孙家,而不是接受孙家的投诚。
既然不论什么时候,李瑾瑜都可以吃掉孙家,那他凭什么还要与孙家讨价还价来获取对方的投诚?
非不能,乃不屑也。
清风跨门而入。吹拂走内库大宅院间残留的食物香气,吹拂走犹有一丝的鞭炮火香,只有凝重的氛围却是始终吹拂不动,庭院间弥漫着紧张,有若千年寒冰,有若河底巨石,春日春风难融,大江巨浪难动。
负责唱礼的转运司官员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起来,不是因为说的话太多,不是因为喝的水太少,只是因为紧张。
沿着甲乙两廊而居的各房巨商们也早已坐不住了,隔着镂空的门棂,站在房门高槛内,紧张地盯着外面。
下午是内库后四标的叫价,两轮叫价之后,没有人再喝彩,甚至没有人去抹额上的冷汗。上午被孙家吓退的泉州傅家,面色惨白地听着价,双眼无神地看着外面,被那两家疯子又惊吓了一番,所有的商人们都觉得今日之行开了大眼,同时也是受了大惊。
那是银子,那是银子!凭什么甲一房的孙家和乙四房的崔家,就敢那么往外扔?难道在他们眼里,那些厚厚的银票和废纸没有什么区别!
岭南熊家的熊百龄双眼通红地看着外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身边的帐房先生说道:“刚才唱礼官是不是报错了?”
熊家的帐房先生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花厅核算的数字,怎么可能出错……这天爷爷啊,崔姑娘的昨天被杀了几个下属,今天开始发狠发疯……这孙家居然也跟着发疯!孙老爷又不是杀手。”
熊百龄的口水紧张地来不及吞下去,噎在中间险些跄着了,反手夺过一名下属手中的茶杯灌了下去,压低声音骂道:“崔静卿就是孙七小姐,我看是他们兄妹二人干起了真火……当真刺激,孙家人看来骨子里都有些疯。”
不止唱礼官的声音颤抖着,郴州巨商们不停冒汗着,就连坐在正堂之中的那三位大人,此时都开始紧张了起来。
听着第二轮的叫价,黄公公与郭铮对望一眼,脸色变得煞白一片,他们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内库开标最后的四连标竟然被李瑾瑜和孙家哄抬到……如此恐怖的地步!
孙家这四连标是亏定了,而且是大亏特亏!对于黄公公与郭铮来说,孙家的进帐减少,郴州往京里送的见不得光的银子自然也要少……太多,想到此节,这二人盯着李瑾瑜的目光便有些怨毒。
李瑾瑜虽然用强大的心神保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但如果有细心的人,依然可以看出钦差大人紫色官服的浆洗硬挺袖口有些微微颤抖,薄而秀气的嘴唇抿的有些紧,耳垂下面微泛红色。
毕竟像今天这种场面实在有些少见,大齐皇帝号称天下最富有的人,但李瑾瑜敢打赌。一向不入户部库房的大齐皇帝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票随着唱礼官嘶哑颤抖的声音。在天上飘来飘去!
一千一百五十万两白银!
大齐开国十年之后,举国的财政赋税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将将一千万两!哪怕是如今已入极盛的大齐,这样一大笔白银依然是个不可思议的数字,这一千多万两银子如果用来在郴州上收买死士,足以挥手间灭掉大齐四周的那些诸侯小国,足以成一方之霸!
这样大一笔数量的银子,可以换来多少美人?可以打造多少战马兵器?如果全数投入民生之中,可以修多少里的堤?可以煮多少锅粥?可以开多少堂?可以救活多少人?而……如果全部换成银锭。又可以压死多少人?
上午的五百万两银子已经是内库有史以来的最高标价,而下午则是轻轻松松突破了纪录。尤其是第二轮叫价,孙家便喊出了破千万两地的价钱,这不止破了纪录,可突破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结果,当然要归功于孙家目前所处的内外交困局面,以及李瑾瑜从楚国新君手中借来的大批真金白银——孙家必须抢这个标,而崔静卿却有对冲的能力,种种因素加在了一起,才造就了这样一个恐怖的数字。
李瑾瑜喝了口凉茶,强行压下内心的情绪,打了个很隐秘的手势。
可以了,就到这里吧。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Chapter 68
直到此时,李瑾瑜才渐渐有些明白了孙铭言的想法,小皇帝的想法,很多人的想法。
孙铭言夺标之时,极为服贴地依照李瑾瑜的计划走,一方面是受到了长公主方面的压力。另一方面存的想法则有些玄妙。左右不过是送银子,喊价低,赚了银子一部分要交给长公主,喊价高,就等于把银子送给内库……也就等于是送给陛下和李瑾瑜。
孙铭言看事看地极准,他看出来朝廷需要自己的银子,所以干脆来个狠地,把自家的家业恨不得砸一半出来,如此一来,又夺了标,又合了李瑾瑜的意。
两边不能得罪的人,他一个都没得罪。
只是可惜得罪了钱,这么多真金白银,也不知道孙家要花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所谓花钱销灾,孙家这一次用在销灾上的银子,实在是下了血本。
而在李瑾瑜看来,孙家在经济方面的实力,实在已经大到过于恐怖的地步,这样一种存在,大齐皇帝是断然不会看他们坐大,要不然就是削弱对方,要不然就是摧毁对方。
这,就是皇帝让李瑾瑜下郴州的真正用意。
而,孙铭言也很清楚地把握到了这个意图。
只是当年沈万三依然是死了,孙家……能活下去吗?这是后来的事情,李瑾瑜也没有办法完全掌控,但对于孙家的表现,李瑾瑜感到很受用,所以他才会做手势,让崔静卿不再出价。
不是小农意识作祟,也不是心存怜悯,而是李瑾瑜知道孙老爷子的戏肯定还没有演完,一千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已经足够了,李瑾瑜不希望让朝野之中的议论太多,给自己带来太多的负面评价。
看到乙四房的杀手停止了喊价,包括官员商人们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看戏没有看全场的遗憾与恼怒,反而都是同时松了一口气,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今天下午的叫价太恐怖,那个数字太敏感,商人们不愿意引发某些不好的事情发生,官员们也不希望,事态被牵引到爆发的程度。
花厅的户部内库联审官员们开始进行紧张的审核工作,最终确认了这一标,用朱笔认真而紧张地写好底书,交由前厅。
那名唱礼官员,走到石阶上,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嘶哑火辣辣的嗓子,颤着声音说道:“行东南路兼海路一坊货物,四标连标,甲一房,孙家,一千一百五十万两……得!”
没有人喝彩,没有人哗然,所有人都恨不得赶紧逃离内库大宅院,离这个数字越远越好。
“父亲!父亲!”
就在这个时候,离正堂最近的甲一房内,传出一声惊呼声。
一时间,众人都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那方,不知道孙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父亲!您这是怎么了?来人啊!来人啊!……快来救人!”
甲一房中,传出孙兰树少爷惊慌失措的呼救声,杂乱的声音,官员们赶紧推门而入,这才发现,原来孙家主人孙铭言面色铁青,已是昏厥在地!
不论官商,都以为自己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人都以为,孙家主人,被内外压迫,强行抢了这四连标,却被迫标出了天价,一想到孙家有可能因为这笔天价而走向衰败,孙老爷子急火攻心,这才昏迷不醒。
所有人都知道,孙家是被谁逼到了今天这样凄惨的境地之中,于是乎庭院内所有人的眼光,都下意识里投向了站在石阶上的钦差大人。
李瑾瑜并不怎么惊谎,眯眼斥道:“慌乱什么?赶紧封库,存银,等程序完了,赶紧送孙老爷子去就医!”
内库开门关门都有一整套程序,宅院里放的银票又极多,所以很花了一些时间,一直昏迷不醒的孙老爷子才被抬了出去,搬上了李瑾瑜特准驶至门前的孙家马车,直往医铺而去。
谁也没有料到,热热闹闹的内库招标,在连创几个纪录,惹来无数凶险之后,竟然会如此凄凄淡淡地结尾。
看着孙家远去的马车,想到生死未知的孙家主人,郴州的商人们都不由唏嘘不已,心中生出几丝兔死狐悲之感。
孙家人先退了,商人们在经过检验之后,也退出了内库宅院,剩下的全部都是官员,开始进行内库最后的收尾工作。
既然是卖钱的营生,自然清点四成定银银票的工作,才是最关键的。
三位大人物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