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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郎无意和他起争执,只对着少年问:“你的腌菜怎么卖?”
那少年见四郎玉雪可爱气度不凡,以为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小公子。他如今遍尝生活的艰辛,被迫迅速从一个少年长成一个能养家的男人,所以越发对那些不知民间疾苦的王孙公子没什么好感。但他也知道不能得罪贵人,于是一边整理车上有些凌乱的粗陶坛子,一边随口答道:“一两银子一坛。”
四郎笑了:“去有味斋叫一桌上等席面也不过十两银子。你的酸黄齑腌萝卜也太贵点了?是味道特别好吗?”
说着也不管对方压根就不爱搭理他这种吃饱了撑得慌的“小少爷”,反而兴致勃勃的蹲下来帮少年整理菜坛子,还没话找话的和人搭讪:“我是有味斋的胡四郎。你叫什么名字?咸菜给我尝一下。好吃的话我就全包了。”
听到四郎自报家门,少年脸色微微一变,低头取出一副筷子递过去,答道:“我是城南洗衣巷的刘阿宝。”
四郎打开坛盖,依次尝了尝。
唔,酱萝卜甜脆可爱,白腐乳味鲜微腥,腌冬菜色白如玉,雪里红咸淡适中,最叫四郎惊喜的是,里面还有一坛滋味正宗的酱嫩姜。
四郎也做过酱嫩姜,那可真是水磨工夫。
你得在端午节前后开始就起酱,挑选糯米煮熟发酵兑酱。然后取来阴凉的深井水,兑入少许食盐与新酱拌匀,放在太阳底下爆晒,晒的过程中要不停的翻动,让酱受热均匀。
酱做好了还不能立马腌制生姜,要用这个新酱先酱些萝卜封在陶罐里。
等到生姜上市的时节,精心把最嫩的挑选出来,去皮,洗净,放在釜中煮熟,煮到生姜中的丝断之后晒干。打开陶罐取出萝卜后才能开始酱姜。
虽然只是道上不了席面的小菜,其中要花的心思可一点也不少。
四郎每个坛子都各尝了一口后就满意的点点头,很爽快的说:“不错。我出五百文,把你这里的各色酱菜全包了。”要按正常价格来算,这么一车酱菜给个一百文足以,因为如今城中物价飙升,粮贵钱贱,四郎就很厚道的给翻了五倍。
可是阿宝却期期艾艾的说:“我……我不收你的钱。都送……送给你了。”
刚才还抽刀要和抢菜的饥民拼命,现在却说要送给自己了,四郎可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己长的比饥民讨人喜欢。于是狐疑的看着他:“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阿宝虽不是金玉堆中养大的小公子,但是自从跟了蒋铁夫之后,也很有些娇生惯养了。
蒋铁夫虽然没法让他锦衣玉食大富大贵,却也从没真的叫他吃过什么苦。因为阿宝性格懦弱容易害羞,和人说话有时又说不到点子上,还专门给他买了一个小子在身边照应。免得他一个人跟人搭话时害怕。
可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头顶的天忽然塌了,阿宝这个被圈养的有些退化的少年也只有自己站起来勉力扛住。没办法啊,如今可没人来心疼他叫他小宝了。
虽然也勇敢的走了出来,可是人的性格是很难改变的。再说阿宝在人情世故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就算知道求人办事时该说些好听话,可是一张口就结巴起来:“我……我听说你家住了一个治好了罗家少爷怪病的名医。我就想请……请他给我叔叔看病。我不要菜钱的。”说完他自己也觉得大约名医治病是很贵的,一车黄齑的价格远远不够,于是赶忙补充道:“我知道菜钱不够诊费,我还有……还有秘方。我把做酱菜的秘方也给你。而且我很有力气,我会努力挣钱的。”
四郎看着他瘦的风吹就倒的身体,觉得很有力气这几个字实在没有说服力。
不过幸好阿宝遇到的是四郎,四郎很能理解这种患者亲属又急切又焦虑的心情,也没有觉得阿宝结结巴巴仿佛手脚都不知怎么放的样子很可笑,他自己遇到这种事情也未必能做的更好。于是四郎很体贴的安慰他:“诊费的事先不着急。你铁大哥究竟是什么病?”
阿宝看他不像其他医馆的掮客,一听说没钱就不再搭理自己,也微微放下点心来,说话总算不结巴了:“我也闹不清楚。他背着我去押了一趟镖,结果一个镖队都出了事,只有总镖头和几个老镖师逃了回来,还带回来好几口棺材。铁大哥虽然保住了命,却不知为何总是昏睡不醒。我请归真堂的大夫来看过了,花了好几两银子,连个药方也没开,只说大概是离魂症。”
四郎看了看阿宝背上的鬼,对离魂症表示森森的怀疑。谁家生魂这么嚣张,大白天还能喷黑气?
不过他对这些事情懂得也不是很多,就没有说出来添乱。反正这几天胡恪表哥正处于打鸡血状态,想必叫他来帮一帮这对苦命鸳鸳,他一定能够更加深刻的感受到狐生的价值。
于是四郎很爽快的答应了:“行,名医就是我表哥。他那个人最喜欢日行一善,没准看你顺眼了不仅不收诊金还倒贴你路费呢。这样吧,你先把菜送到有味斋给一个叫槐二的伙计。我去一趟南门送东西,很快就把名医给你带回来。”
威武镖局把人事不知的蒋铁夫运回来的时候,阿宝只庆幸铁大哥好歹捡回了一条命;
看病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的时候,阿宝只一门心思盘算怎么赚钱;
沿街叫卖被人欺负殴打的时候,阿宝只顾着忍疼忘了哭,但是现在不知为啥他的眼眶忽然就红了。就好像大雪天里,自家快要被冻死的时候,忽然被人往身边放了一个炭盆,烟火气撩的人眼睛直发酸。
四郎看他红着眼要哭不哭的,如同个小兔子一般可爱,就忍不住搂住人家安慰:“别哭别哭。你铁大哥一直在你身边呢。看你哭要心疼死啦。”
旁边站着当背景的陶二和铁夫都是一脸无奈:自家两个小东西跟两只互相舔毛的小猫咪一样,说着说着就莫名其妙搂一块去了。
告别了新认识的小伙伴,四郎就和饕餮继续去南门口的医棚送汤。
城南一带本来挺荒凉,此时却遍地是人,车马都走不进去。除了朝廷设的官棚,还有城中各大家族立的粥棚。因为郑大夫建个医棚得了不少赞誉,城中有名的大夫们也纷纷在这里设起了医棚。
两个人刚到,就看见槐大站在大道口等着他们。
见陶二跳下了车,槐大赶忙上前行礼,并且指挥那些跟着他来的侍童们把装了羊肉汤的木桶搬去医棚。
四郎就问他:“表哥呢?”
提起胡恪,槐大可是大大的不满。他一个山野的树妖,被殿下收为奴仆的目的就是服侍小主人。结果胡恪却硬要他过来帮忙施什么药,凡人的生死和他有半点关系吗?再说凡人本来就短命,多活十年少活十年又有什么区别?所以忠心耿耿的槐大心里憋着气呢。
听到四郎问起胡恪,他就开始暗戳戳的上眼药:“又给隔壁粥棚的朱三夫人看病去了。胡恪公子心善,遇事总往好处想。就是有了百年前的遭遇,依然不改赤子心肠。只是如今小公子在汴京落脚,凡是还要三思而后行。”就差没直接说胡恪是个二愣子,自己看人不准差点被人类剥皮吃肉,还吃亏没够似的,整天傻乎乎和人类瞎起哄,可别到时候拖累我们有味斋。
这话当然是说给饕餮听的。槐大憋着坏呢,就希望自家殿下一声令下,把那只没脸没皮的老狐狸打包送回古墓去。
不过四郎压根没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还嘱咐快去把狐狸表哥找回来,考验他医术的时刻到了。
果然,槐大过去这么一传话,疑似呆蠢圣母的狐狸表哥就衣袂翩翩面带忧郁的出现了。
四郎才不管什么狗屁风度呢,上去就把随时随地卡造型的狐狸贵公子拖上了车。
槐大立马跟着跳上车争当车夫,打算趁机回去有味斋。他可不愿在这种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内里乌七八糟的地方待下去了。
槐大觉得吧,身为一个妖怪就该有妖怪的立场,天生对人类的不幸冷漠无情真是不能再有道理了!
上了车,四郎就把阿宝和蒋铁夫的事讲给胡恪听。
讲完了就转过头问陶二:“二哥,你说那个蒋铁夫真的是生魂离体吗?”
陶二沉吟了一下:“我看不像是离魂。”他刚才一直在观察那个蒋铁夫,发现他现在这个状态很像是中了一种巫族的邪术。
四郎也觉得不像是离魂,离了体的生魂都很脆弱,而那位蒋铁夫刚才的表现称得上是异常彪悍。
无论是生魂还是鬼魂,一般人死后魂魄都是很弱小的。别说作乱了,没有勾魂使者及时送入六道轮回的话,很快就会失去记忆飞灰湮灭。
那些作祟的厉鬼多是有极大的怨气。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们的实力也可以增强,但却会失去灵智,失去记忆,最后变得和野兽并无差别。
那个蒋铁夫在大白天就能出现,而且看上去头脑清醒,也没有一般厉鬼见人就杀或者记忆模糊的现象。似乎把他归在哪一类中都有不妥。
这么想着,四郎就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那他非人非鬼,又不是生魂离体,究竟是什么东西?”
陶二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想,只是还不能确定。见四郎问,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起了别的:“自从巫妖大战后,巫族残余或融入人族,或远遁山林,都离开了中原富饶之地,转去一些蛮荒之地隐居。虽然巫族和当地的蛮人结合后,往往很难生出具有纯粹巫族血统的后代,但是巫族的传承毕竟还在。他们一族的力量奇诡,强大的巫人甚至可以役使鬼神、祈福改运、诅咒他人、预测未来。
替身术就是其中一种。这种法子说来也没什么奇怪的。甚至可以说还很常见。
历来士族门阀中的子女一落地,族中为了表示自家儿女诚心信佛,求得菩萨保佑,往往买个穷人家的儿女,做他们的替身,送进庙内出家,算是本人色身皈依三宝。如果真的有高人施法的话,这种替身可以代替主人承受磨难,替主人挡灾。不过这种替身秘术只在几个历史悠久血统高贵的大家族中才有记载,一般富贵人家送去庙里的大多还是普通门徒僧。
除了这种替身,还有一种更加险恶的替身术。就是在人死去没过头七前,找到八字相合的人,然后用巫族特有的法术,在特定地点,特定场所举行仪式。就可以用替身的性命换回死去的亲人。当然,死去的人可以续命,替身却会魂飞魄散。因此手法太过阴毒而且副作用不少,就是巫族中人,也很少使用这样有伤天和的办法。”
四郎听得一头雾水:“那和铁大叔有什么关系呢?”
陶二沉默片刻,还是答道:“我前段时间收到青溪的回报,说是荥阳郑氏一族在南下时损失了不少族人,其中郑氏嫡脉身先士卒,损失尤其大,连族长都染上了人瘟。他们与朝中的崔卢王顾几个老牌士族关系盘根错节,而且郑氏的嫡长女还嫁给了手握重兵的宇文阀阀主。虽然这次他们一族被皇上挖了一个大坑,可是百年大族不是那么容易衰落下去的。他们手里有着更多看不见的力量。
前段时间,有人以一条命一百两黄金的价格买了十五条人命,用押镖的幌子送去做了替身。不过也只救回来郑氏十四个族人。其中郑家的嫡出三公子在施法时出了问题,被替身的阴灵跑掉了。”
四郎点点头表示明白:“蒋铁夫就是那个跑掉的替身吧?所以同去的除了镖局的老镖师,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来了。所以他现在真的是生魂离体?”
在旁边听了半天的胡恪这才算是听出点头绪来,插嘴道:“巫族的法术什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