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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恪想着那些在大堂中飘来荡去,幻化出各种异象的灰色雾气,有些惆怅地说:“时代不同了,读书人也是不同的吧。早年的儒生倒会讲究些风骨……如今竟然沦落为卖诗卖文打秋风的斯文走狗了吗?”
槐二虽然是妖怪,但是最现实不过:“得了吧,如今世道艰难,贫困卑微的读书人生在江城这种地方,如果还讲究什么风骨,早就饿死了。重利轻义,弃文从商的人不是很多吗?金钱是巩固权势的基础;而权势是捍卫财富的前矛。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胡恪听了就很不服气:“说是这么说,你们自己扪心自问,虽然我们只不过是妖怪,难道便真的认为利益之类的东西重过信义吗?妖怪尚且如此,况且人呢?”
槐大槐二没再吱声,把漂洗洁白的娄门鸭递给蹲在他旁边的小水。啥也没听懂的小水就迈着两条小短腿再跑过去递给四郎。
四郎知道自家表哥的脾气,其实也颇为敬佩他不论别人如何笑骂,世事如何变迁,都能够坚持本心。这时候,四郎看狐狸表哥露出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似乎有种说不出来的愤怒和失望,生怕他把自家小身板气坏了,赶忙把那瓶明前茶拿了出来:“表哥你看,还剩了大半瓶!”
“什么!只有大半瓶了!”胡恪立马转移了注意力,开始心疼自己的宝贝茶叶。
四郎看着对着茶叶痛心疾首,敢怒不敢言的狐狸表哥,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对啊,纵然要做义妖,只要追随本心就可以了。其他的深奥问题,以妖怪们简单粗暴的心思,想太多的结果也不过是把自己绕晕而已吧。
但是,狐狸表哥大概是不同的,因为一出生就被人类驯养,所以有些东西已经烙印进了他的神魂。人类朝秦慕楚并不鲜见,只要有人能够坚守书本上的道义几十年,就会被后人奉为圣人,而妖怪一旦被真正灌输了某个观念,就会傻乎乎的恪守永生永世,永远没有改弦易辙的机会。
这么想着,四郎也对狐狸表哥的事情没了办法,只好低头拿鸭子出气,将其斩成八块,加入甜酒、酱油葱姜之类,等到汤汁淹没鸭子后,就放入瓷罐中,用老荷叶封口至锅中蒸熟。
干蒸鸭是隔水蒸,为了去除肥大的娄门鸭肉中的油腻之气,四郎又洗了一把干菜放进去,这样不仅能吸收油腻,更可添加香醇之味。
这样约莫蒸了两只线香的时间后,四郎揭开锅盖一看,干蒸鸭已经肉烂如泥,味道鲜美。
江城太守点的几道菜烹制好后,四郎亲自拿一个托盘装了,打算送到二楼雅间里去。
还没走出厨房,就听到大堂里传来一阵阵叫好的声。
四郎转过一道屏风,便看到书生们那一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茶娘——正是上半天有过一面之缘的彭家喜姐。现在她换了一件白色带着素色小花的裙子,料子是江城才兴起不久的“浣花锦”,因为薄施脂粉,和先前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子不太相同,四郎一开始真没有认出来。
'她又不是歌伎,又不是女先儿,为什么会来大堂和群男人挤在一起?'一个女孩儿跟群书生来食肆吃饭,可不像是好人家的女孩儿会干的事情。事儿妈四郎不免有些替这姑娘担忧。
喜娘把她从家里带出来的铫孟勺汤盘类器具摆了一桌面,每一件都璀璨耀目,十分精致,估计是彭员外攒下来的珍品。
受到崇尚清谈,爱好一切又花金钱又花时间的风雅技艺的士族影响,茶道盛行朝野。贵族中常有斗茶的风习 ,而在民间还流行一种“ 分茶” 的游艺;在当时又称为“茶百戏”。是能够与琴棋书画等艺并列的一种游艺活动,需要极为高超的技艺。分茶者手把茶壶;就能够将茶水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纤妙如画。
江城人热爱各种游乐活动,所以这种风雅的游戏活动风靡一时,而分茶高手自然受到时人追捧。
喜娘作为茶娘,已经洗干净了自己带来的兔毫盏。罗书谋在一旁殷勤的把团茶碾成粉末,倒入兔毫盏中。
似乎被这么多人盯着,年纪不大且一直养在深闺的喜娘难免有些紧张。
只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满脸严肃,一丝不苟的取出自己带来的一罐水。姿态娴雅地跪坐着,将茶水倒入盏中之后,就开始用指关节轻轻击打拂动茶碗。这些击拂的动作都是有讲究的,不可有丝毫差错。
“是个茶戏高手。”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神出鬼没的狐狸表哥不知何时来到了四郎身边,赞叹了一句。
四郎其实不大懂这些,但也知道能够得到茶道高手胡恪的一声赞誉,实在不容易,赶忙睁大了眼睛去看。
只见随着喜姐手上的动作,茶水在兔毫盏里相遇;盏面上便呈现出怪怪奇奇的幻变来:开始水中乱纷纷的茶末好像三月晴空里的柳絮飞舞,不过须臾,柳絮落入一条江水中,然后江水上出现了两只鸳鸯的剪影来,几乎连丝毫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一时间周围采声雷动,有味斋里的食客纷纷伸长脖子观看,连楼上雅间里的贵客也踏出房门,在二楼居高临下的观赏这场绝妙的分茶表演。
罗书谋乘兴吟诗一首:“分茶何似煮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蒸水出瑶池;隆兴元春新玉爪。二者相遭兔匝面;影落寒江能万变……”
四郎虽然不是很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是也知道这大概是在夸赞茶娘手艺精妙。至于诗的好坏以及是否押韵之类的,虽然四郎通通不懂,但是罗书谋能够临场作出诗来,便足以叫四郎这个另类文盲赞叹不已了。
楼上观看的赵太守哈哈大笑,带着一拨人从二楼走下大堂。“诗好,茶更好!”
四郎看到罗书谋露出一个踌躇满志的笑容。
他还注意到喜姐原本稳稳当当的手忽然微微晃动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被这忽如其来的骚动所影响,茶盏里的春水鸳鸯便化作了长空万里间的一只孤雁。
赵太守已经走到了喜姐近前,看到盏中场景变化,似乎更为欣赏后一幅水丹青,赞道:“如此意境,倒比刚才的更佳一等了。”
太守旁边跟着一个形貌昳丽的小公子,闻言却颇为不屑的哼了一声。
赵太守不高兴了:“这种水丹青的技艺;要学成是很难得,没有天分之人就算是费尽工夫也学不来。端儿须知,这世上的技艺要学成,就算是极有天赋之人,也要勤学苦练才是。对于这些有才华的人,我们理当尊敬而不可轻慢。”
四郎这才知道,这个白净面皮桃花眼的小公子就是被韩大疤脸误打误撞拐回来的赵端公子。
听了自己父亲的话,这位赵端公子眼角微挑:“父亲大人教训的是。不过,这位小娘子的分茶手艺虽然称得上娴熟,但是却说不上心手相应;善幻能变。”
赵端的桃花眼勾魂夺魄,本就性好龙阳的赵大人有些不敢直面这样的眼波,略微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也许是对自家嫡子的轻狂举动不满,赵大人沉下了脸:“哦,竟然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分茶高手?”
☆、83·女儿茶4
赵端公子压根不怕太守的冷脸,他口中那个心手相应;善幻能变的分茶高手就是不久前新拜的师傅——周谦之周公子。
周谦之连连摆手:“端公子过奖了。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再说;其实我也并未得茶道真昧;不过是早年在西蜀之时,看过别人点茶;学来一点皮毛罢了。那人……那人才称得上是此道高手……”
说到这里,周谦之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他的眼睛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了久别的蜀中故人:“煎茶旧法本来就出自西蜀。千年前;荆巴间有神人发现了茶叶可饮用,后来巴人就采茶叶,与葱、姜、桔子等物作饼;再将茶饼捣末置瓷器中,以汤浇覆之。这种煎茶法传到中原之地后,渐渐加进去了更多的形式,演变为分茶。喝茶本身仿佛已经不重要,重要的反而成了喝茶的形式。
所以说,分茶终究是小道,目的不过是为了在这个过程中消除内心丛生的欲念与狂乱。本末倒置并不可取。”
赵端敛容垂首,无比恭谨的应道:“弟子明白了,谢师傅教诲。”
四郎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太守公子虽然有些古古怪怪的,神情中总像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但是的确很尊敬自己的老师。
赵太守闻言哈哈大笑:“周公子虽然并非士族出身,但是颇有大家风范,又是端儿的师傅,大可不必这样谦虚。说起来,上次老夫一时不查,危些受到崔家小儿的羞辱。也是多亏周公子见识不凡,雄辩滔滔,才打压了那些目无下尘的北方门阀的嚣张气焰,也叫他们知道我们江城并非无人。寒门中亦有不凡之人。”
周谦之微微一笑,目光却漫不经心的在大堂中扫来扫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太守过讲了,区区不才,只是曾经恰巧见过真正的云雾茶。”
赵端嘻嘻笑道:“这次的确是多亏了师傅大人。哼,商人只追逐利益,居然欺瞒到父亲大人的头上!依我看来,这彭员外实在该杀!杀鸡儆猴,好叫天下人都知道,欺骗父亲您的下场。”
说这种话的时候,赵端就和所有普通的,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少爷一样,霸道任性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天真的蛮横。或许是因为四郎很清楚他的来历,听了这几句充满杀意的话,很清楚这位太守公子可不是在开玩笑。
赵太守爱怜的看了一眼失而复得的宝贝嫡子,面上却故作严肃地教训他:“诶,我儿此言差也。遇事须赏罚分明。这个茶商的确得罪了为父,但是罪不至死。正好如今南边要新修建一道牌坊城楼。面上刻字后让他去修城门也算是罚当其罪。我儿切忌,为官一任,纵然不能造福一方,也不该滥用刑具,多造杀孽。”
赵端听了便低下头,乖乖说道:“父亲大人处理的极好,孩儿晓得了。”
虽然他口里这么说,四郎却分明看到这位经历坎坷的赵端公子从嘴角两端咧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来。
也许这位赵端公子虽然重生人世,骨子里依旧是含冤而死的鬼魂,对活人甚至是他的生父赵太守,都充满了怨戾之气,但是四郎却不明白他究竟遭受过什么,才会在活人身上出现这样浓烈的近乎实质的怨气了。
四郎只知道,自从金蚕一事之后,江城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彭员外的事情和周谦之等人联系在一起,事情就不再那么单纯了。这么一想,他心里不由得发寒;要打开地狱之门,江城究竟还会死多少人呢?
别的人似乎都看不到赵端那个诡异的笑容,周围的书生清客们纷纷夸赞太守宅心仁厚,赵端公子杀伐果决,而且十分孝顺,父子两都是一时豪杰,父慈子孝,羡煞旁人云云。其遣词造句的肉麻之处,显些让四郎怀疑他们的嘴里都抹了开春新来的白蜜。
这一片颂扬声里却夹杂着不和谐的嘤嘤哭泣。
众人一看,原来是一直垂头坐在矮几旁的茶娘尽管极力忍耐,听到赵太守的话后还是小声啜泣起来。
眼见着太守大人面露不愉,旁边一个清客便抢着喝骂哭泣的喜姐:“兀那小娘皮,为何在太守大人面前啼哭?快快如实报来!”
可是喜姐却只是哭,低着头揉捏着自己新做的裙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罗书谋见状,便站出来对着太守行了一个礼,:“启禀太守大人,这位茶娘正是彭兴礼的女儿。她在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只是为了向您陈述冤情。请大人不要责怪她。”
一个清客呵斥他:“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在太守大人面前胡言乱语。彭兴礼敬献假茶,难道不敢受刑?”
罗书谋不卑不亢的说道:“敢这么说,自然是有根据的。阿虎,还不快给太守大人说清楚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