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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绚烂的天光,忽而死寂的黑夜,还有白衣女子纠缠不清的脸孔。
身体痛,还是心里痛,我已经分辨不清。
只知道,我醒来时,看到的是梁公子的脸。
我动了动身子,发现置身于柔软的车厢中,“我们出来了?”
声音如同沙石磨砺般嘶哑,最后几个字只有气息的绵延。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随即将盖在我身上的毛毡向上拢了拢,挑开车帘的一角,我艰难地转动脖子看向窗外。
滚滚红日挂在天边,起伏的山脉连绵不绝,风中尽是沙土生涩的气息。
我惊地呆滞了片刻道,“这是何处?”
他将脑袋枕在窗棂上,晚霞映的他眼眸波光潋滟,“你昏迷中,我唯一听得清楚的便是这里。”
“嗯?”我皱起眉头。
“这里便是祁连山。”
天际寥廓,我久久无言,两千年后,那场春秋大梦,便是由此而始。
记忆中的景象和眼前的山脉重叠起来,融为一体。
我哽咽了几下,裹着毛毡挣扎着起身。
“你要作甚?”他拦住我,“你昏迷了五日,断不可吹风。”
“让我出去瞧瞧…我等了太久…”
双脚虚浮地踏在山地上,触目所及,是一样的苍茫。
轮回了几世,即便过了千年,我仍是在这里,从车上走来,漠北的风吹落发,同样的日暮西山。
“默默——程文——你们在哪里——”我弓起腰背,使劲地呼喊。
梁公子在身后紧紧圈住我,“随我进去。”
“妈妈…爸爸,我想你们…”我顺着他的身子,滑在地上。
颓然地坐在地面上,任他如何劝说,我仿佛石化一般,纹丝不动,他永远不会明白,祁连山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为何我们能如此轻易地出宫?”我回过神,才将前因后果梳理起来。
“轻易?你可知这枚令牌的分量?”他掏出那两块牌子,摆在土地上。
我点点头,“这不是你的腰牌么?”
“为何你一个女子,身怀有孕,却可随意出入?”他接着道。
被他如此一说,我不禁疑惑起来。
“原因只有一个,这枚紫玉腰牌的主人,便也是娠妇。”
我一窒,暗卫竟会有女子!
他拿起我的手,稳稳地按在龙纹上,“这腰牌的主人,是尹夫人。”
仿佛被电流击中一般,我迅速地收回手去,震惊地无法言语。
鎏金篆字,散发诡异的流光,若说我当初无法识得梁公子腰牌的字画,可如今,拿在手中的
腰牌,上面赫然是两个字:摇光。
我缓缓放下手臂,梁公子静静地望着,目光越过我,不知看向何处。
北斗之魁,摇光便隐在九重宫阙之中…
为何我从未怀疑摇光会是一个人,并不是事物。
王夫人死前,曾提到桂,岂不正是桂宫的尹夫人!
“摇光,这世界上真的有…”我低喃着,一波接一波,将心潮掀起万丈波澜。
“当初你询问之时,着实令我吃惊不小。”他将腰牌收回,扶着我站起。
双腿不受控制,直直地朝地上滑脱,梁公子看我失神的状态,遂将我打横抱起,强行安放在车内。
“祁连山北麓便是南山地带,离酒泉郡最近,我们先去此处安置,再做打算。”
“能避过刘彻的追捕么?”
“陛下定然想不到,你会逃来此汉凶交界处,荒山大漠,且征战连年。”
“我明白,最危险的地方便也是最安全的。”圆润的小腹,在毛毡下逐渐暖合起来,虽是寒冬腊月,荒郊野岭,可我却觉得舒畅无匹。
满足,许久不曾有过的安心。
酒泉郡为河西大战后,刘彻新设的四郡之一,东望长安,北却匈奴,为军事要塞。
我和梁公子都改头换面,扮作寻常商贩,乔装入城。
褪下繁复华丽的宫装,换上柔软的布裙,将长发裹在头巾中。
入城时,便有官兵盘查,这般小场面,梁公子自是应对自如,他贴上了厚厚的胡须,遮去了半张脸容,只那双眼睛看向我时,才有几分气韵。
“咱们莫要张扬,找那贫民聚居之地,方是万全。”我挑起布帘一角,略显荒芜的街市匆匆掠过。
“等安置妥帖后,该找个郎中为你保胎。”
“人们都羡慕皇家尊贵,可在那里,却连人伦常理都不得周全。”
“人各有志,如何定论。”
“我欠你这般许多,该如何偿还?”我如今唯一愧疚的,便是将他卷入这场逃亡。
马车停靠,他扶着我下车,亲密自然地仿佛生活了许多年的夫妇。
这是一处极其普通的民宅,土坯石砌的院墙,矮旧的木门,里外只有两间屋子,布置的倒是温馨而舒适,里屋是我的卧房,木塌上的被褥铺得软绵厚实。
“你果然神通广大。”我欢喜地转悠了一阵子,点头赞道。
“钱财可通鬼神。”他戏谑道。
“鄙人无财,只好学得烧一手好菜,来报答恩公了。”我也跟着打趣。
“不如偿我半生,如何?”他忽然靠近,握住了我插在袖间的手。
“你…”我一时语塞,被他搅得不知所措。
“傻女子,待你孩子出世时,拜我做亚父便好。”他微笑着放手,在我鼻尖轻刮了一下。
边关冬日苦寒,好在屋里生了炭火,棉衣也足够御寒。
这一月来,我已逐渐适应了平淡如水的日子,每每抚摸着日渐鼓胀的小腹,便有说不出的满足。
民间的老郎中,仔细诊了脉,开了方,腹中胎儿已有五月,郎中说胎位稳定,脉象劲足,母子安康。
生命即将来临的喜悦,抚平了一切伤痛,在日复一日的期盼中,我几乎要忘记了,那些曾经奢靡而激烈的过往。
我挺着肚子,又逢大雪初降,宅中储备了充足的粮食,我学会了用木柴炉火,熬出浓香的肉粥。
梁公子平日不常在家,他依旧那般行踪不定,那天他浑身抖着落雪进门,才告诉我,他在这边城中坐起了小买卖。
金山银山,坐吃山空,只可惜在这封建制度下,女子想要赚钱几乎是不可完成的,更何况是怀有身孕的娠妇。
有时候,我会突然害怕,若是有一天,梁公子也离我而去,生活将如何继续。
此刻我才明白,不论是在平阳府,亦或是未央宫,我始终是依赖于他人的。
元日的临近,酒泉郡也热闹起来。
在闭塞已久后,一个消息如同春雷乍起,惊醒了沉静的迷梦。
骠骑将军部,不日将入驻酒泉郡。
作者有话要说:睡前一章,好梦连连~~
~(≧▽≦)/~
83
83、蒹葭苍苍白露晞——擦肩 。。。
“他很快便要来此处,你如何打算?”梁公子一边整理着竹简,似是不经意道。
“不知你所言何物。”我正将木桶里的水,舀进铁锅中,冷不丁地一颤,冰凉的井水洒在脚背上。
“若是从前的李姬,只怕会不顾一切地奔到军营内,誓死也要与他相见。”梁公子自顾自地说着。
“从前,你该明白那已是从前。”我将泡好的粳米滚入热锅中,升腾起一阵白雾。
“你若可以放下,便不会以死相逼出宫,只需拖延时间便可。你心底明白,陛下已经动摇了。”
“最了解我的,这天下只你一人。”我垂着眸,木勺搅动着浓浓的羹汤,“我只是心死,再不想呆在那里,至于刘彻究竟会不会原谅我,这并不重要。”
“而我也绝不会拿帝王那一点可怜的宠爱,赌我孩子的命!”我缓缓走至他身前,将他手中那卷翻开了数遍的竹简重重合上。
“霍去病是你腹中骨肉的父亲,你对他又痴心至此…”他疑惑地凝眉。
“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他微微一窒,我鼓起勇气对上他的眼波,“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是刘彻,可他并不相信。”
“你所言属实?”梁公子蓦地站起。
“这是刘彻的孩子。”我加重了语气强调。
“李姬你!怎能欺我做这等不义之事…”他一拳垂在木案上,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恼怒。
他该恨我,在这个君主之上的时代,他身为人臣,却帮助宫妃私逃,让皇脉流落,是为不忠不义。
“对不起。”
“我只以为是救你一命,未料到却铸成大错。”他颓然靠在榻上,我愧疚不已,欲伸手将他扶起,却被他一把推开。
我捂住肚子,从书架上抽出摇光令牌,又一次站在身前,“是我自私,是我有愧于你。可你知不知道,尹夫人一心要置我于死地,刘彻对她纵容不已,我根本无路可退!”
“荒唐。”他抽走我手中的令牌。
“你尽管恨我便是,等孩子出世后,我用这条命来向你赔罪,够不够?”
“不知所云!”他挥开我的手,披上毛裘大麾,迅速掠出门去。
我看着门外依旧飘零的大雪,却倔强地不肯开口挽留。
“你们都只会怪我,都是我的错!”我将那半桶冷水使劲踢翻在地,仍觉得不能排泄心中的情绪。
不知是怀孕的原因,亦或是太过压抑,我有些无法自控。
等我平复了心情后,已是第二日清晨,梁公子一夜未归,我倚在门前,院中的落雪没至膝头。
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这天寒地冻,他又身份特殊,一人在外该是何其危险…
晚间饭后,突然腹中一阵搅动,不规律的胎动袭来,我屏住气息,疼痛中夹杂着难言的喜悦,解开厚实的棉衣,白皙的小腹似一颗饱满的珍珠。
顺着肚腹上细微的凸起,我搜寻着小生命的踪影,五个月胎儿已然成形。
“宝贝儿,再过五个月,你就能见到妈妈了…”我一遍又一遍爱抚着他的轮廓。
一阵剧烈颤动,□的疼痛忽然加重,我紧咬着贝齿,怎奈疼痛愈发激烈,忍了片刻,我决定找老郎中诊病。
随便拢起头发,裹在雪帽中,又将面纱细细遮住脸庞,披上毛皮大麾,执一盏烛火,扶着墙向院门走去。
毛靴踏进柔软的雪地,吱吱作响。
正欲拔去门闩,只听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我心头一喜,梁公子终是回来了。
我将灯盏放置于地,侧身拉开木门,可映入眼帘的确是陌生男子的身影,我大惊,迅速掩上门去。
可门外之人比我行动更为迅捷,健壮的手臂从来不及合上的门缝中,猛地伸了进来,扣住门闩推开。
我被撞倒,那人一步掠进,拖住我的后背,一面压低了声音道,“这位婶娘,深夜借地一用,在下绝无恶意。”
我在面纱下的脸容瞬间僵住,虽然深夜看不真切,可这声音熟悉而遥远。
赵破奴…面前之人是赵破奴!
他又将一袋子沉甸甸的金币塞到我手中,“大雪封路,万不得已打扰,还请婶娘帮忙备一盆热水,一叠干净的布帛。”
我恍惚地站在原地,他急急跑出门去,我心中又惊又喜,只好压下诸多疑问,进屋准备起来。
汉军已然入境,他一定遇到了急事,我看着镜中粗布裹身,腰腹浑圆的女子,想必赵破奴如何也识不出我来。
须臾之后,木门轻声合上,我看到他扶着另一男子朝里屋走去。
那又是谁?看样子像是负伤在身。
“趁夜偷袭,卑鄙之极…”
我端着热水,找来零碎的布片,赵破奴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
侧耳静听,他又道,“是属下大意,才累您负伤…”
那塌上之人,猛地攥住他手臂,赵破奴立刻噤声,转头朝我走来。
他急忙接过我手中的木盆,“万分感谢。”
榻上的男子身着寻常布袍,在风雪中略显单薄,不知为何,我心里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那种感觉太过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