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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蓦地将我抱起,我轻如羽翼的身子,仿佛随时都会灰飞烟灭。
这次不似以往任何一次,我的身体已经经受了太多的病痛,到如今,神丹妙药也无法医治。
我凝了刘彻片刻,忽然发觉眼前忽明忽暗,伸出手,怎么也触不到。
“一切都会好的,莫说傻话。”他心疼地将我的手贴在他脸侧,紧紧地贴合。
我又动了动嘴唇,他赶忙低伏了身子,“我恨你…”
他的喜悦之情凝住,良久才将我放下,“骠骑将军已经启程,前往朔方城,无论你如何恨朕,他已不可能留下。”
“我早就知道…”我撑起身子,抽出手道,“您可以握住兵权,高枕无忧了,恭喜陛下。”
“朕只是…”
我打断了他的话,“臣妾不想听。”
“好,那朕便不说,髆儿长得像你,朕抱来给你看看。”他又换了神色,唤来宫婢将孩子抱来。
我死死扭头不肯见他,若要不产生眷恋,便不要相见,我怕自己会忍不住,会再也舍不得。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仍有牵挂。
无论刘彻如何好言相劝,我都不肯看孩子一眼,不肯抚摸他一下。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我没有能力爱他,这本来就是错误,一场至死不休的纠缠。
刘髆满月时,刘彻为他风光设宴,随即封了昌邑王,这是皇子中从来未有过的先例。
而我的身子,随着刘髆的出世,便如同一朵开到极盛的花,日渐枯萎。
下红不止,血气羸虚,虽然已经休养了数月,可仍是丝毫未见起色,那一日,我恍然看到镜子中的女子,那感觉陌生的可怕。
枯瘦的脸颊,苍白的嘴唇,整张脸上,只余一双毫无神采的眼。
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年,我静静地坐在镜子前,耗去一个整个下午。
髆儿的哭声不停在内室响起,我始终狠不下心肠,唤来奶娘将他抱来。
温软的小身子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他的丰盈饱满,更衬托出我的憔悴,我将指尖放在他嘴边,他便张开小嘴含住。
这个场面似曾相识,让我想起了嬗儿,忽然心头一酸,我再也忍不住,将他抱在怀中,泣不成音。
100
100、不许人间见白头——魂归 。。。
今年寒冬,到来的格外早些,也许是夏天刚过,也许已经入了秋,我记不清楚,只是日复一日。
奉刘彻旨意,宫中所有的太医令皆是整日来到猗兰殿为我诊脉,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繁杂而隐晦的说辞,从他们的目光中,我早已明白,他们说不出口的是那四个字:油尽灯枯。
又有谁比我自己更了解身体的变化,每一丝每一缕,都散发着颓败的气息,这副躯壳,已经失去了生气,只是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那些苦涩的、名贵的药材,不断送入猗兰殿,又不断送我腹中,却丝毫未见起色。
尽管我整日昏沉,有时候便能睡上一整日,饭食不尽,可刘彻仍是给予最大的耐心与宽容,将所有朝堂下的光阴,都消磨在我这里。
可他从不多言,也许是觉得人生一场,我又替他生了一个儿子,便对我言听计从。
髆儿已经五个月大了,白胖柔软的小身子,很是健朗,宫人们都说,五皇子和陛下生的极像,便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一般。
怪不得,每次刘彻望着髆儿的眼神都异样地慈爱,慈爱的好似只是一位普通的父亲,而不是万人之上的帝王。
最是薄情帝王家,也许时至今日,我会有一丝触动,他对我终究是有些情分的。
每当太阳初升,若予便扶着我到殿后的花圃中散步,大部分时间我都坐在御撵中,厚厚的毡毯,厚厚的衣衫,托着我日渐消瘦的身子。
盛夏的花,都已经凋零,花谢了明年还会开,可那些人呢?他们永远也回不来了。
而后是漫长的子夜,漫长的令人窒息,尽管刘彻夜夜都拥我入眠,可我仍是觉得孤身一人。身体的凋零总会引起精神格外的恐惧。
闭上双眼,便沉入无边无际的梦境。
梦中的长安城,有巍峨古旧的城墙,城墙的尽头是滚滚渭水,河岸边芳草萋萋,即便是在梦里,也能闻到自由的气息。
梦中的桃花林,灼然盛放,那青衫女子就在花影里伴蝶轻舞,可她一直没有回头,我看不清她的脸。
梦里我去到了定襄城外的军营,去到了酒泉郡外的大漠,去到了祁连山,去到了那些永远也回不去的时光里。
可是夜夜梦回,独独没有他的影子。
我想,此生终是缘尽,竟是连梦也梦不得。
今日一早,我从软榻上起身,便看到窗外银白一片,今冬的第一场雪,来的毫无预兆。
刘彻从后面拥住我,将被衾遮盖严实,下巴枕在我肩窝,他并未用力,柔声道,“你若是喜欢,朕便陪你出去散步。”
“只是臣妾的身子,有心无力。”我出神地望出去,心头忽明忽暗。
“无妨,朕便是你的双腿。”
刘彻一袭玄色大麾,将我裹在怀里,尽管穿了三层棉帛,却仍是抵挡不住寒意侵袭。
他抱着我,猗兰殿外的雪地中,只有他一深一浅的脚印。
“朕小时候,每逢落雪,便会和母后在这殿后的花园中玩耍,母后总是让着我,可当时朕并不领情,只怨她不让朕玩的尽兴。”他像是哄孩子一般轻柔地说着。
我靠在他肩头,伸手握住叶片上的碎雪,看着它们在掌心融化,“臣妾最喜欢冬天,堆雪人、打雪仗,疯闹的不成样子,热闹的很。”
“真是小丫头一般。”他捏了捏我的鼻子。
我鼻子一酸,“小丫头早已为人母,不复年少。”
“在朕眼里,你永远都是那个顽皮的女子。”他适当地制止了我咽在嘴边的话,我想要下地走走,他便揽住我的肩,放缓了步子。
双腿走了数十步,便觉得虚软无力,膝盖不听使唤地向下滑落,我不甘心,握紧刘彻的手臂想要走到丈余外的梅花树下,最终腿窝一软,跪倒在雪地里。
我攥住衣摆,眨了眨泛酸的眼眶,轻声道,“果然不行了,不比从前。”
刘彻急忙将我抱起,“只是累着了,等你病愈,朕带你去上林苑围猎,开春的狩猎尤为壮观,朕记得你箭术甚好,给髆儿猎上几只野兔,做成毛麾,柔软舒适。”
“那时候,髆儿已经满一岁了。”我一想到髆儿,心里便柔软一片。
“梅花开得甚好,咱们到里面去。”
我再也不想开口,漫天红梅花,笼罩下来。
元狩六年元日珊珊来迟,汉宫依旧繁华昌盛,一如我初进宫时那般。
熬过了冬日苦寒,刘彻见我似有所好转,便十分欣喜,连连赏赐太医。
元日那晚,宫宴持续到午夜,祭祀、逐摊、舞乐,我坐在高高的凤榻上,被这猛然间的喧嚣,熏得昏昏欲睡。
我忽然看到霍去病从未央大殿中走来,戎装佩剑,他就站在龙榻下,向我伸出手道,“瑶歌,今日一别,再无归期。”
面前歌舞升平,绿袖红燕将他的身影掩去,一道尖锐的疼痛当胸刺下,我慌忙道,“不要去朔方!”
可脚步如何也无法挪动,他转身掏出一只木匣,轻轻放在原地,眼角忽然荡起笑意,他说,“当日情谊,今生无以相还,且做留念。”
“霍去病…”我猛然惊醒,却只有满目繁华,我就在这高榻之上,梦到了他。
可这梦境如此真实,就连胸口的钝痛,也久久不散,我只觉得心口一紧,一丝鲜血涌出,溅满了衣摆。
那一晚,满殿惊慌无措的太医,终是摇了摇头,气血羸亏,积毒损心,药石无用。
而这一次,刘彻只静静坐在一旁,再未像平日那般恼怒,良久,他只道,“都退下吧。”
“诺。”
“太医令老了,医术也不中用了,只会妄言。”他动了动嘴角,试图扯出一个宽慰的笑。
“不知道能否撑到开春,替髆儿制一件毛麾…”我哽咽了一下,恍惚地盯着刘彻夹杂银丝的两鬓。
“朕说能,便一定可以,等雪化了,咱们便到上林苑去。”他抵住我的额头,无意识地重复着。
冬天的积雪终于化尽,桃花树也破了新芽,可是我再没有等到那个关于狩猎的承诺。
刘彻已经三日不见踪影,他在回避我,所有的宫人等都在回避我,就连一向直言的若予,也变得小心翼翼。
我随意的一句话,都会引起他们强烈的反应,我心中不禁疑惑顿生,从直觉里便能分辨,他们有事情瞒着我。
“陛下近日政事如此繁忙?”我随口一问。
“是…”若予赶忙改口道,“奴婢也不知道…”
“现下已是午后,本宫想去宣室殿,瞧瞧陛下。”
在他们极力劝阻下,我仍是坚持要去,最终我被抬到了宣室殿。
古朴的殿门就在眼前,我艰难地走上去,不知为何,突然畏缩起来,仿佛命运就在那扇门背后向我召唤。
殿内安静,只有几名小黄门侍在一旁,我走到侧殿,案几上散落着杂乱的竹简。
我拂过斑驳的篆字,却在案几下,看到了一只木匣,只是一眼,我便再也无法转移视线。
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凝固,拿过木匣的手,已经颤抖地无法自持,我慌乱地摸索,那只盒子重重摔落在地。
刘彻同时入殿,我们两人的目光都落在地上,一只黑皱的物品,滚落在地。
我盯着它看了许久,直到眼泪模糊了双眼,那是一只陈年腐朽的木瓜。
七年前,是哪个女子,赠人木瓜,却又不识情趣?待到明白时,却发现,已太晚、太晚…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朕本欲交予你,爱妃竟是先发现了。”刘彻故作轻松道。
可我分明看到他眼里的湿润,才几日不见,他已经白了两鬓。
“是他,对么?”我捡起那只木瓜,可总是抓不住,最终被刘彻收回匣子里。
他缓缓走回坐榻,我猛地攥住刘彻衣摆,“他出事了…对不对?”
“小瑶…”他伸手想要拉起我,却被我的力道带翻,踉跄了几步,颓然坐在地上,“骠骑将军,病毂。”
“何时的事?”脑袋里轰鸣一片,可我心里却静的可怕,一丝声响也没有。
“五日前。”他的声音哑的不成样子。
“为何?”我又一次开口,已经无法分辨,那声音究竟是从何人口中发出。
“瘟疫。”刘彻再也忍不住,将头颅深深埋在双腿间,我走过去,抢过他手里的木匣,“陛下莫要说笑了…”
“朕的骠骑将军…”
我不想再呆在这黑沉的大殿中,逼仄地令人透不过起来,我只想逃离,逃离这一切。
不知如何走回了猗兰殿,我只知道手里握的,是我埋葬了六年的心。
他们说,天妒英才,骠骑将军一生戎马,誓死也要守卫汉土。
他们说,百姓恸哭,响彻城郭,陛下将他安放在皇陵侧位,谥封景桓侯,长伴君主。
他们说,陛下御调十万羽林,送葬的队伍从长安一直绵延到茂陵,石块堆砌,砌成祁连山的模样。
可我不信,我不相信那般健朗的男子,巍峨如山的男子,会死在小小的瘟疫里。
我不信,半年前那一面,竟成永诀。
他还未等到我将他忘记,怎能如此不守信约?
我整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只木瓜从不曾离手,那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余温。
“逝者已矣,你如今的样子,九泉之下…”刘彻不忍见我日渐消颓。
“臣妾一日不见尸骨,便一日不信。”我固执地坚持。
可如何伪装的外表下,无法掩饰空洞的灵魂。
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