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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仁的屋子里仍亮着灯,一室通明。他孤身一人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攥着一把的纸,上头每一张记着的都是四处搜罗来的消息。静默了片刻,手指渐渐用力,他将手里的一把纸揉得皱巴巴的,而后一下攥紧,攥成了个棱角狰狞的球,被他轻飘飘地往外一抛,这颗球便擦过燃着的油灯倏忽烧了起来。
火舌像活着的一般,贪婪地将整颗球都给紧紧裹了起来,眨眼间便将其烧成了灰烬扑簌簌落在地上。
汪仁半眯着桃花眼,似睡非睡,打了个哈欠。
他倚在那坐了片刻,忽将眼睛大睁,嘟哝了句:“也罢,总算饭还是吃得上。”至于燕淮的事,等到他吃完了那顿饭,多的是机会收拾。这般想着,他心里舒坦了些,只满心记挂起那些将由宋氏亲自下厨烹煮的酒菜来。
贪、嗔、痴、恨、爱、别离、求不得……
这里头最毒的莫过于求不得三字。
人心一旦起了执念,若始终求而不得,必日夜寝食难安。
他想吃那顿饭,想得也已许多日不曾好好阖眼睡上过一觉。
换了衣裳睡下,他在暗夜里翻个身,突然一把惊坐了起来,皱眉自语道:“也不知要煮上几道菜,过会再累着了……”
如是想着,他不觉又想起自己也已许多日未曾见过宋氏,不知她的眼睛痊愈之后如今怎样了,也不知早前派人送去的那些补药可都吃尽了。仔细一想,汪仁发现,自己今夜只怕又要难以安睡了。
他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重新躺下,睁着眼睛望向帐子顶端,像要将帐子瞧出个洞来一般。
泗水沿河的小宅子,白墙青瓦内,也有个人同他一般,盯着帐子整夜无法入睡。
这天夜里,京都各处角落里,彻夜未眠的人,陡然多了不少。
谢姝宁倒是睡下了,且一夜无梦,只大被蒙过头,一觉便睡到了天明时分。可惜昨儿个夜里月色不见,星子也稀少,今晨这天便也阴沉沉的,不大亮。谢姝宁一早睁开眼时,还当自己才睡下一会。透过窗棂缝隙透进来的光线,带着灰蒙蒙的颜色,叫人见了不喜。
青翡听见动静进来,替她撩了帐子服侍她起身,一面说:“卓妈妈让厨房半夜里就给您熬上了鸡蓉粥。这会正是时候。”
谢姝宁颔首一笑,起身洗漱过后,便让人端了粥上来用了满满一碗。
用着晨食。她想着昨儿夜里小七面色发白地回来时,转述的那些话,不觉蹙了蹙眉,吃尽碗中最后一勺,她侧目看向青翡,笑吟吟道:“再盛上些。”
青翡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木愣愣地点点头。端了碗去又给她盛了小半碗。
谢姝宁将这后盛的半碗也吃光了,这才搁了碗筷。用清茶漱了口。
她如今越想便越觉得,印公的性子难以捉摸不假,但时常却像个孩子。先前她派了小七去时,便已料到他会生气。只是没想到竟还斥了小七滚。
谢姝宁看着屋外阴沉沉的天,心道,那一声“滚”八成是对她说的。
可这事焉能怪她?
一开始可不就是他自个儿疑心过了,将没影的事也栽到了她头上?
但眼下,她一定要哄着他……
谢姝宁先去见了冬至,将给宫里递消息的事吩咐了下去。
这事按理是冬至做惯了的,但如今因了宫里的消息忽然闭塞起来,便显得难得很。谢姝宁叮咛了几句小心,这才放他去办了。
她自己则回房去。吩咐青翡取了针线来。
想要哄了汪仁高兴,断断不是容易的事,要不然这天下想要走他这条路的人数不胜数。真成了事的却始终寥寥无几。她只能另辟蹊径,寻个最稳妥的法子。
时至午后,天色依旧晦暗,倒有种连夜晚都要早来两分的模样。
泗水那边派了人来见她,带来了燕淮的信。
因事有变故,他们早前打算着的那些计划便都必须做出相应的变动。因而也免不得需要同谢姝宁商议。
过了一夜,他在信中的口气便自主地熟稔起来。一声声阿蛮、阿蛮地喊着,像早就喊过千百次。谢姝宁反倒看得有些微微面上发热。昨儿个她是见着了人过于激动,结果乱了分寸,今日清醒镇定下来,倒觉自己先前是糊涂轻佻了……
只是她虽多活了一世,可前世她从来也不曾经历过这种事,眼下真碰上了,也只能是硬着头皮迎上去。
她敛了心神,反复仔细地看着信。
另一厢,冬至想要递消息入宫一事,却只能放弃。
难……太难……
早前纪桐樱特地留了用来同她私下通信的法子,已是用不成了。
宫里头的局面,在众人不知不觉间,便已不同往日。
自从知道了肃方帝的心思后,皇贵妃假意顺从,背地里却没少做手脚。即便真要犯下弑君之罪,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女儿下嫁梁思齐做个继室。太子虽则还年幼,但她身后的白家,尚还坚挺,只怕将来也会继续屹立不倒。
皇上看似仍精明,但实则却已有昏庸之兆。
她深知不能再指望他,便从那一日后就开始准备起了来日帝位更迭的那一刻。
在宫里头呆得久了,连她自己也不禁觉得自己日渐腐坏。
一开始,她们都是后宫里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花,然而有人早早便枯萎了谢了,有人早早就被连根拔除。然而剩下的那些,枝头上的花开得越来越艳丽,却是每一株都从根上便烂了。
皇贵妃觉得,她的根,早就已经腐败不堪。
再多的浓情蜜意,也经不起岁月侵蚀。
她同父兄商量妥当,如今只匿于重重宫闱中,静候时机成熟。
肃方帝早就已经渐渐不得人心,身子也大不如从前,她的儿子是东宫的太子殿下,在他驾崩后即位,名正言顺。
然而明明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半道上却杀出了个程咬金,因件荒唐至极的事,便将她软禁在了宫中,见不得太子也见不着公主……
归根究底,还是皇上对她已不信任。
第381章 夜见
深宫内院,身为女子的她们想要安然活下去,除了一颗日渐坚硬的心脏外,不得不依靠的,还有帝王的那几星怜惜。
皇贵妃知道,肃方帝的心里已渐渐再没有她了。宫里的美人,像朝生暮死的蜉蝣,每一日都在更迭交替。然而后宫无主之时,手掌凤印,位比副后的她,便是活得最长久的那一只。她的女儿,是长公主,她的儿子,是东宫的太子殿下。这宫里头,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越过她去。
可世事难料,总有人会忍不住想要触一触逆鳞,想要试一试自己究竟有没有机会取而代之。
越是年轻貌美的,便越是沉不住气。
近日来,肃方帝专宠一位出身平平的和贵人。
和贵人今年才十六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一身好皮子更是莹白赛雪,便是女子瞧了也忍不住艳羡不已。肃方帝贪的便是她们的那张好皮相跟新鲜劲头,于是和贵人一入他的眼,便许久都不曾被冷落。
恰逢此时皇贵妃的心思全在来日大计上,只一个小小贵人,她根本不曾属意。何况得过肃方帝宠幸欢喜的人数不胜数,真能长久的却寥寥可数,甚至于可说是没有,因而皇贵妃便愈加没有对和贵人另眼相待。左不过只是个新近得宠的年轻贵人罢了,当不得事。
但便是这位不起眼的和贵人,硬生生叫她栽了个跟头。
和贵人一早来请安。模样瞧着倒不显轻佻,眉眼间更是难得的端庄淡然,说话也听着叫人舒坦。皇贵妃见了颇觉意外。心道皇上这回竟还突然改了喜好。二人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她便推说乏了,打发了和贵人回去。
谁知和贵人走后不过两个时辰,便有人来禀,说和贵人小产了。
她彼时正准备去见太子,闻言心头一跳,立即差人去探明此事。谁知还没等消息递回来。肃方帝倒亲自出马了。什么样的事,竟也要他这大忙人亲自出面?众人不得不起疑心。这位和贵人在皇上心中,同早前那些后,只怕是大不相同。
而且和贵人也是个有福气的,侍寝得宠并没多久。竟就有了喜脉,怀上龙胎。
宫里头皇子人数寥寥不提,哪怕她就是诞下位公主,也是了不得的事。
偏生这孩子还没影踪,便先成了一包血水,没了个干净。肃方帝震怒,责骂御医,斥其查明原因。御医便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道,“是食了阴寒之物的缘故。”
这话一出。诸人立觉不好,当场便有人悄悄溜出了门飞奔去报给皇贵妃知晓。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
和贵人躺在床上,面色霜雪一般的白。连带着原本红润的唇也泛着一阵阵的青白,眼角更有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一粒接一粒地往下滚。她哭着捂紧了自己的肚子,咬着唇瓣低声说,她今日因胃口不佳,并不曾用饭。只去皇贵妃那请安之际,用了一盏茶。
她腹中的孩子。原本月份便小,加之她的月事也素来不大稳,所以她有孕一事,宫里头的人,一概不知。
连带着和贵人自己,也是懊悔不迭,怪自己不小心,连有了孩子也不知,要一道陪了孩子去。她身边伺候的嬷嬷便慌忙跪倒,哭着哀劝道:“您自个儿还是个孩子呢,哪里能知道这些,原是奴婢没有照料好您……”
嬷嬷将责任揽了过去,原是怕和贵人真的在伤心之际动了蠢念要寻死,二也是为了不叫肃方帝对和贵人生气不喜,所以她才会反复强调着和贵人年纪小,尚不知事。
谁料,话音刚落,这话便叫肃方帝给听了去。
肃方帝冷笑了声,道:“的确是你们无用!”随后,他便让人将和贵人身边贴身伺候的一众人都给拉了下去。
嬷嬷心知不妙,连忙求饶告罪,又悄悄望向和贵人,指着和贵人能帮自己说两句求情的话,若不然,她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和贵人紧紧闭着双目,根本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对她的求饶声便像是充耳未闻。
没有人知道,和贵人当时躺在那阖着眼,心中想着的是——真好。
她年纪还小,不知事呢,可她身边伺候的人,那可都是老人儿,她们岂会也不知事?
这般一来,谁又会来怪罪她这个才失了孩子的可怜人?
同样的,又有谁会想到,这孩子是她自己舍弃了的……
肃方帝的子嗣不兴旺,她若能生下孩子固然好,可只要皇贵妃还在一日,她的孩子又能算什么……以她如今的本事,到最后究竟能不能真的将孩子生下来也是个大问题。
她还年轻,只要处理得当,将来多的是机会再次怀上龙胎。
年轻如她,自以为下了狠心,一切便都能如愿,却忘了皇贵妃屹立不倒多年,岂是她想扳倒便能随意扳倒的。
哪怕她连自己也一块弄死了,皇贵妃该不倒还是不倒。
可人的运气来了,便是老天爷也无法。
肃方帝正忧心着皇贵妃不愿意惠和公主下嫁梁家一事,因而不愿意皇贵妃插手坏了自己的大计,正好和贵人出了闹出了这样一桩公案,他乐得用个现成,三言两语便给皇贵妃定了罪。
皇贵妃焉会坐以待毙,什么东西,凭一杯茶便妄图想要定她的罪。
可当她将自己身上的污水洗去时,肃方帝立即便又责她治下不严,夺了她的凤印,令她自省。
皇贵妃这时方知,不论她清白与否,肃方帝要的,便是打压她一样而已。
她过上了形如软禁的日子,和贵人便不禁得意起来,以为这是皇上独宠自己,才会为自己再三要惩处皇贵妃。她欢欢喜喜喝着浓稠的药汁,嘴角挂着残酷又天真的笑意。可这抹笑意,并没能在她面上停留太久。
很快,一切成空。
剔透玉碗里盛着的药汁,剧毒无比。
她以为自己喝的是药,却不知流入喉中的,是毒。
毒发时,似五内俱焚,她疼得抓烂了自己的衣裳,面目狰狞地咬破了唇。毒烧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