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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成了十八丈沟——原来邻河杂生的一干乔木、灌木之属更哪堪波墙摧击?先是枝叶横飞、继之根张露,再加雨水冲刷,但见一株株原本生机盎然的树丛登时成了大大小小的秃木,纷纷然倾入急流之中,载浮载沉、漂向无以根柢攀附的荒江野渡。
其实随波逐流的尚不只是土石树木而已,传闻中那批刊刻了“武藏十要”秘笈的佛头一共有八十四颗,也被李绶武那身泥丸功内力所排荡冲注的强大水流搅晃得翻腾上下、欹侧歪斜,彼此撞击几回,一个个儿从一艘原本是运木材的沉船之中散落。体积大些、重量足些的便坠触河床、掩埋于淤泥之内;体积小些、重量轻些的也就乘浪随流、沿河而去。传闻中可以力敌十万雄师的佛门武学从此万劫不复——其中十九颗在五十年后为渔夫网得,佛头顶门上的穴窍早已斑驳蚀毁,竟无通人能识,有当地考古专家疑其与山西大同云冈石窟为同时代产物,遂撰文发详,推测这一十九颗佛头可以作为佛教初传时已远及齐鲁区域的证据,其孤执浅妄如此,便不值得赘辩了。
且说李绶武灭顶河中,但凭半口气息撑持,一阵手舞足蹈下来,居然将身外数尺之间的水流排拨得涓滴不能沾附,体内则渐渐热了起来。实则这正是丹田泥丸自得法语所谓“活泼”妙用的结果。打个譬喻来形容:这泥丸好比是今世之人建筑水坝,复在坝底增设一部巨大的发电机,借宣泄而下的奔流再将水势引回渊源所从来之处,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息。李绶武固无意逞弄什么功法,未料却在生死一线的关头将这泥丸功发挥得淋漓尽致。但看他身骨一热,更不觉得呼吸窒闷了,本能地觑张眼帘,不觉骇然:自己竟置身在一个好似巨钵大碗的漩涡之中,手脚则全然不由自主地挥拂腾踊,推打纵跃。李绶武当即了悟:这是内气充盈、元灵周转所致,只不知随身纸封溅湿了否?偏是为这张画再一分神,李绶武那源源勃发的内力顿时散了,可一条身躯却叫周围那环堵拢聚、飞速旋转的碗状水涡狠狠抛弹出去,李绶武扑面栽下,伏在一大片毒藤之上,只匆匆一刻之内,满颊奇痒难熬,稍一挠抓,浸毒孔穴便破皮溃血,留下了个终身的瘢记。
以上的两千九百字是我第二个失败的尝试。它的问题是大量堆砌的动作描述成为一种类似惯性书写的效应,让小说钻进了李绶武无意间只手摧毁武林奇珍的枝节,如此我便根本无法交代“南昌行营”的内幕和白莲教、丐帮之间的勾斗背景——他们通通被一场暴雨和两颊麻瘢给挤压掉了。
如果说这是创作上的瓶颈,未免言过其实,因为这两起失败都是我到达“人文复健医院暨护理中心”当天午后百无聊赖之下信笔涂鸦,纯以纪实备忘为目的的书写。当时的环境——一个用污浊、肮脏、窳陋、破败皆不足以形容的所在——的确刺激着我以极为流畅快捷的速度在高阳那叠残稿的背面踏出了《城邦暴力团》的两小步。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语词甚至每一个字、每一撇捺钩点缘笔落下、覆盖在透印着高阳字迹的纸面上时,我都仿佛吸吮到一口清凉、甘洌又甜美的泉露,吞入一腔来自翠绿色森林叶尖吐放的新鲜空气,得着了释放。然而我并不知道,当天夜晚却是一次漫长囚禁的开始。九点三十分整,墙上挂钟顶端的两扇小木门蓦地打开,伸出一只锈掉的弹簧,弹簧照样“咕谷”地叫了一声。魏谊正竟是从通道口里面出来的,身后跟着个秃子,等那秃子顺手戴上牛屎帽,我才认出他是赵太初。万得福忽然不知打从地狱的哪一层底下冒出来一句:“到齐啦!”在抄录我的第三次失败的小说开场之前我应该说明这些,因为这一次尝试正是那天晚上九点半以后发生的事。
或许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在感觉这所医院像一条通道之前,我一直以为它只是个长宽各约五公尺的房间,临街的落地长窗已经有一百年没透进光线来的模样。朝外望去,勉强能穿过拼凑着不同图案的毛玻璃望见铁栅栏的轮廓,且很难分辨室外究竟是昼是夜。室内左右两扇墙亦皆无窗,但是由于张挂着几十年份的月历、日历的缘故,极易使人产生一种窗格的错觉。剩下的一面墙上挂着幅古画——它曾经挂在我年幼时所居住过的眷村泥壁上,权充补缝的挡板。画的右边是一座洋式壁钟,钟摆给关在一个长条形的木盒子里,隔着一层只剩下半截的玻璃让人看见它还在左右摇晃。它几乎是房间里唯一能动的东西。画的左边则是一座没有门扇的三面木框,框后就是我所谓的通道了。不过,在无人出入之际,这通道口看来和一块黑布幔没什么两样。
此刻通道口已经不再有什么人出来而恢复它阴暗的面目。众人围着张破圆桌坐定了——背对着那幅画的上首是不时敲打着一双银筷子的魏谊正;他们有时称他“三爷”,有时称他“魏三爷”,偶尔有人称“慧叔”,他也答应。坐在他右侧的是李绶武,一个留着长指甲、戴了副深度近视镜的麻子。李绶武的右边就是我了。我坐的椅子没有扶手。我老大哥比我还次一级,他半撅着屁股蹭靠在一只高脚板凳上,也算是坐了,脖子倒伸得挺长,几乎遮住我右边的孙孝胥——其实遮住了也好。因为孙孝胥满头满脸(恐怕身体四肢亦然)都涂抹着半似泥、半似膏状泛着油光的药物——据说若不如此,不出几个时辰就有瘫溃皮烂之虞,再耽延三两日,一身肌肤便要作脓血化了。孙孝胥的右边是黄须大板牙、都喊他“痴扁鹊”的汪勋如。汪勋如正在同他右边的赵太初窃窃私语,我听不见,可看得出是那种彼此都未必十分认真却作势万分严峻的争执。和魏谊正比肩而坐的是紫色同字脸的钱静农。钱静农就像九年前考我硕士资格口试的时候一样,不时朝我颔首微笑,似是在沉默中与人交谈甚欢的一种疯像。他的右后方是银发包头的万得福。看那躬背探颈的姿态,人应该也是蹭靠在一张板凳上的。
“数儿不对!人不对!年月日时没有一样对!”赵太初的嗓门儿猛可大了起来,环视众人一圈,道,“此会当须八人,中有一肖蛇者,时在己卯之冬。如今我等是九个,却无半个肖蛇的,距己卯又尚有七年,岂不全乱了套?”说着,挥手朝身后墙上的牌历指画了一圈,眼睛却盯在我的脸上,哼了一鼻子,道:“我与此子结识,尚在诸位之前,他是丁酉年生人,我早就打听过了的。”
这番话刚说完,圆桌周遭一时如爆炒热锅般的炸开了纷纭言语。有的说:“哪个讲今夜是‘己卯之约’了呢?”有的说:“小六是肖蛇。”有的说:“小六连锅卤汤都刀尺不来,他怎能算得?”有的说:“翰卿同他是叔伯兄弟,岂能比你结识得晚?”有的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解出来了,没请您老亲耳见证,也是不妥。”没吭声的是李绶武和我,万一来、万一去的是万得福,最后连我老大哥也低声下气地补了两句:“要是多一个人那就别把我算上,我算个屁不就结了?”
“还是听大春的罢。既然翰卿大老远把人给请了来,总有片语只字可以请教。”钱静农扭头冲魏谊正道,“三爷不也曾推许此子有朝一日或能将所学‘汇入一鼎而烹之’的么?”
我还没来得及接腔,汪勋如龇起大板牙又朝赵太初补了几句:“横竖你己卯年是要教那冤家给掐死的,你一死,咱们不就是八个人了么?”
“总还是没有肖蛇的。”赵太初亦不示弱。
“小六是肖蛇。”孙孝胥低声重复道。
“再加上个小六么,就算我死了,还是多一个。”赵太初嘿声笑了起来,“说你‘痴扁鹊’三字只一个‘痴’字得当,你还不服!依我看,连你这痴子也是多的,也该死了。”
“不多不多!”老大哥又蹿声抢道:“我不算、不算我。二位爷别闹架——俺弟弟确乎是把字谜解出来了,人家十年前就解出来了。”
最后这句话一出口,屋里倏然间寂静下来。李绶武似乎全然未经思索、出于一种反射式动作那样地掏出一枚放大镜,想想没什么可观看的,随手又搁在破圆桌上了。几乎与此同时,其他所有的人(我想甚至连我身后的老大哥也不例外)都把双眼珠子朝我脸上转定。钱静农的脑袋点得更带劲儿。魏谊正把嘴唇撅圆了,却竭力忍住不出声。赵太初和汪勋如原本相互推挤格挡的两只臂膀凝结在半空里,孙孝胥先是摇头叹了口气,见我没说什么,才着嗓子道:“那是我扮美国总统那一年,唉!觉乎着已经是大清朝时候的事了——我怎么也活了这么久了?”
“孝胥老弟!你投胎降世之时,上距大清朝还有好几年呢。我等不言老,你倒端起来了。”魏谊正终于“呼呼”笑了两声,却朝我一伸食中二指,沉下脸色:“既然早已解出,那年我和‘龙教授’越俎代庖,给你小老弟奉上一个学位之际,你却如何不曾略示一二呢?”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一伙的?”我甩巴掌挥掉他几乎杵上我眉心的手指头,还没来得及警告他不要胡指乱指的刹那间右半身一紧,肩窝已经被老大哥探指扣住。老大哥皱起右边的一条残眉,悄声道:“不可无礼!”
“还有你!”我索性冲老大哥闹起来,“你不是要告诉我有人放了我一枪的事吗?你不说,我说什么?”
“那个不难的,‘白面书生’。”万得福缓缓伸平右臂,往魏、李二人之间那黑洞洞的通道口指划了一下,微微笑着说:“待会儿咱们上四号房看看去,你老弟就没那么多闲气儿啦!眼下诸位爷都到了——魏爷还特地拉着赵爷搭野鸡车从台北赶回来——就是想听听你老弟的高见。无论如何,诸位爷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
“快三十年了。”汪勋如道。
“差三年才满三十年呢。”赵太初说着,右腕使劲儿一顶,推开了汪勋如的左臂。
就在这个当儿,一直没开口的李绶武突然冒出两句:“不欲可知,岂有所言?”
“说得好!”钱静农说时抬起手来,拢指如提笔,在空中一阵舞写,写的正是两行“不欲可知/岂有所言”,且写且道,“遥想当年案发之后形格势禁,咱六老避之无地,在绶武巢中暂栖了一夜,商量出这么一个隐访之谋。可是得福啊!你自己不也是直到小六投拜到绶武门下那一年,才尽捐成见,肯与我等通声气、同进退的么?那时距万老大去之期,不已有十二年了?”
“呿呿呿!要说‘通声气’是让小六传话、说什么‘见面合计合计’的那一回,则是十二年不错的。”赵太初扯了毛线帽,极之不屑地朝万得福一挥拂,恨道,“要说‘同进退’,却已经是‘一清’时候的事了,这个混账东西有十九年没把咱六老当正经呢!”
“罪过罪过!不敢不敢!赵爷再不肯宽谅,得福这就上九号领家法去。”万得福说着,眼风儿又往我这厢瞟过来,接道,“不过,诸位爷是知道的,当初得福若是未曾穷十二年之力鸠合了三万六千逃家光棍,布下天罗地网、兔耳鹰目,怎么访得出像‘白面书生’这样聪明颖慧的人物给解出万老的字谜呢?既然解得了,依我看,‘白面书生’你——就不必犹豫,尽管赐告了罢。”
“有人不许我说。”我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托辞抛了出去,“因为说了对大家都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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