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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正是怀仇衔怨近二十年的项迪豪。他苦心孤诣练成一部“莫家拳”,终于自忖打通“南腿双秀”关节,堪称无敌了。遂决意只身北上,为的就是要一一翦除那飘花门孙少华的门徒子弟。无奈孙孝胥在九月下旬便已举家南迁,往上海小东门倚附了老漕帮总舵主万砚方。饶是项迪豪武功再高,仍忌惮万砚方身手势力,如此一来,只好暂且退而求其次,扑杀几只离群孤雁,也好出一出这一口积年累月的鸟气。此际他置身所在的这爿茶馆,正对着已然人去楼空的飘花门大院儿,居高临下,仍可想见当年在杭州高银巷、惠民街口,以一吹息之力折辱于他的那孙少华意气风发的神情颜色,项迪豪哪里还有兴致品茗览胜,偏凝眸注目,但盼能觑见往来人丁之中有那么一两个仇家的传人,好让他上前暴打泄恨一番。
就这么海底捞针、守株待兔,默坐了一个时辰有余,果然摇摇晃晃、捱捱蹭蹭过来了个车把式,就门前搁置拉手,瞅了瞅四下无人注意,抽冷子使了个鹞子翻身,人已经跃进了墙里,站定在院中石板地上。这厢项迪豪眼红心热,知是对头到了,随手往桌面扔了茶资,当下腾身而起,蹿空弹出五丈开外,恰似一无声虹电,迅即贯越街心,端端落在那车把式跟前,身形甫定,已然踩出一个金鸡步,指手喝道:“料你也是个飘花门的余孽——项某人一向不打杀无名之辈;你且报个字号,让诸天神佛听明白了,也免得去至枉死城前不能销账。”
“这位爷穿衣体面十分,说话却邋遢得很——您要是打杀不了小人,又当如何呢?”
项迪豪哪里还肯同他斗口舌?早已挺胸叠腹、吸腰沉肩,双掌一前一后振出个“霸王开鞭”的式子,一掌落上对方左肩、一掌劈着对方右胁——彭师父硬生生吃下两掌,非但文风不动,还开口道出一句:“这位爷且消消气。”
一击双掌皆中,不料掌缘却给震得微微发麻,内力回吐,居然荡胸撼臆,项迪豪暗道一声不妙,变掌成拳,蓄起个“带马回槽”的身形,旋腰拧背,以左踵为轴心、右腿作规杆,横里使出一记“虎尾攀星”,丘如石丸,正踢上彭师父面门。彭师父捱下这一脚,仍竖立不移,接着道:“这位爷且缓缓神。”
项迪豪余怒犹炽,更觉他话中讥刺讽诮之意难堪,登时倒退数步,敛足十成十的劲势,一声狂吼,拔地冲前,右豹掌、左蛇扣,两般指爪全是“莫家拳”向不外传的杀招,眨眼间纷向彭师父胸前膻中、气海要穴袭来——但听“噗噗”两声闷响——项迪豪的一双掌骨齐根崩折,竟然是被他自己那雄浑无匹、刚猛有加的内力给震断的。打到这步田地,项迪豪满腔悲愤惭恼再也禁忍不住,膝头一软,仆地瘫了,随即放声嚎啕起来。彭师父则蹲下身,温声道:“飘花门中弟子东离西散,浮沉人海,哪里还经得起驱赶摧折?您老大人大量,便不消计较那小小不言的恩怨仇隙了罢!”
这话表面上说的是飘花门,骨子里感慨的又何尝不是他自己萦怀系念的讲功坛呢?项迪豪哪里省得个中滋味,只道:廿载殷勤何所事?一朝隳尽徒然。痛快哭了一回,抬眼冲彭师父哀求道:“阁下若是个爽利的人物,便赐告一个称呼,再一掌劈死了项某。项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铮铮的汉子,再来向阁下讨还公道。”
彭师父微微一笑,且不答腔,只就地盘腿趺坐,捉起项迪豪两只手膀,各于臂腕相接处紧紧握合,如此寂然不动,过了约莫有一炷香的辰光,直到天色阒暗、暮霭轻笼,才倏忽松脱——说也奇怪,项迪豪先前崩筋折骨之处居然略无痛楚,指掌间一阵接一阵涌动着的不过是些微烧灼之感。他再稍稍催发真气,逼促入指,竟然无一丁半点的窒碍——显然,他的一双手掌算是又保住了。经过这么一番波折,项迪豪翻来覆去把看着自己的十指,万千感慨、一时俱兴,不由得再三喟叹,道:“想我项迪豪习艺治武不只三十年,虽然常听人说,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却总以为自求精进,终必修成那天外之天、人上之人的正果。殊不知井蛙出阑、尚在涸池之中,哪里见识得到湖泽之广、汪洋之大?今日败在你这位车把式仁兄手中,才明白我那么点纤微毫末的雕虫小技,实在值不得方家耻笑呢!”说时虾腰拱手、长揖及地,道:“请容项某再问一次尊姓大名,学艺何门何派,师尊又是哪位高人?”
“我叫元宝,”彭师父连忙回了一拜,道,“我师父是鼎鼎大名的义盖天龙纹强项岳子鹏!可惜他老人家头年儿里发痧,过世了,再有多么高强的本事也全无用武之地了。”
“元宝兄既非飘花门弟子,如何却到这院中来作耍?”
“看这灯市口满街满路满世界都是人,叫我向哪儿去出野恭?不瞒这位爷说,我是来这院儿里拉泡屎的。”
项迪豪闻言不觉愣了一愣,忽而恍然若有所悟,自语道:“想那孙少华一代名侠、誉满神州,身后家业破败如此,称得上是树倒猢狲散了。看它断壁残垣、鼠穴狐窟,任人溲溺,倒解恨得很、解恨得很!”说罢又朝彭师父拱拱手,道,“元宝兄!承蒙指点,令项某眼界、胸次皆为之一宽,即此谢过。告辞了!”
这是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一日发生的事。我原本可以把它衔接在先前我那第五个失败的尝试后面,使两者融成一个顺时而下、首尾相连的完整段落。然而,这样写下去便会让我没法儿叙述同时在灯市口所发生的另一件事——那是彭师父始终无从得知的。
或许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一九四八年九月的最后一天,“老头子”自南京搭乘专机飞抵北平。随行的人包括空军总司令周至柔、海军总司令桂永清、联勤总司令郭忏、陆军大学校长徐永昌、国民党青年部长陈雪屏、政训部科长李绶武等。
此行前后九天,目的当然是在安抚民心、激励士气,期使冀察咽喉之地勿如山东省重兵屯镇的首府之区一般——不过匝月之间,乃有大将临阵倒戈,对敌折损十万之众的下场。“老头子”华北之行,匆匆来去,只蜻蜓点水似的在北平、沈阳、天津、塘沽各地召见了华北剿匪总司令傅作义、东北剿匪总司令卫立煌、行政院副院长张厉生等人,随即飞赴上海。同机南返的诸要员中却少了一人——政训部科长李绶武。
原来是在十月一日这天清晨,“老头子”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名义上是会议,其实不过是“老头子”一路训诫傅作义:不可重蹈大汶口国军见死不救、恃险固本之覆辙;在战区作战的考量上,“宜乎以攻为守”,出兵进援锦州,才是取法乎上之计。会后“老头子”缓缓步下绥靖司令部门前石阶,援例要接受记者照相,以为元戎北上督师之凭证。不意就在众人安排合摄座次之际,“老头子”忽然起身,拾级而上,走到李绶武跟前,低声嘱咐道:“傅作义眼神飘忽闪烁,未必靠得住。你留下来,仔细打探观望;有什么动静,火速电告。”
此举实大出李绶武所料,但是成命加身,岂有违逆之理?无可如何,遂独自羁留北平。偏在“老头子”飞沈阳召见卫立煌之际,傅作义把他找了去,开门见山只两句辞温意切的话:“你我‘同台无二戏’——一部且战且走罢了。”
“同台无二戏”本为梨园术语,原意是说舞台之上不分主从,只应有一个戏剧焦点,除此焦点之外,皆是边配、衬托。引申言之,傅作义自然对这位小老弟的秘密任务已有所知,且情愿充分配合,目的则不外因时待势而已。他的话说得可进可退,且十分体己——至少没把李绶武当细作防范。这样坦率,反而拉拢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傅作义,字宜生,山西临猗人氏,出身保定军官学校,原隶阎锡山麾下。此人幼学不算扎实,可是聪颖慧黠、投机善变,能亲近士卒,颇养了几分深厚的人望。在李绶武滞留北平的头几天上,他已然看出这位科长是个好奇成癖、嗜书入迷的痴人——这痴人还别具只眼,独独对一些散轶于民间的武学丛考之流各十分钟情。傅作义探得清楚,当下拿定了一个主意——他亲自摇了个电话到聚珍堂“保字号儿”稽查处,问道:“去年贵处修缮屋瓦,在库房桁梁上找着一本古书——此书现在何处?尽快送到司令部来。”
十月二十一日正午,傅作义先请李绶武在城南和平门外“厂膳酒家”用饭。顾名思义,可知“厂膳”一词得自地名。元明之际,此处原叫海王村,清初工部所属的琉璃窑在此设厂,因此改名琉璃厂。乾隆年间四库馆开,学人蜂至,又有兴办书籍、古玩、字画、碑帖、文具等店面的,其中以书肆最称昌盛。
用过了饭,安步当车逛逛厂甸书肆是应然之事。傅作义却托辞司令部另有军务待处理,不能奉陪。倒是留下了两句漂亮话:“凡有入眼之书,例由司令部‘后勤支援’。”
厂甸自东徂西,不过二里,但是知名坊肆林立——如翰文斋、来黄阁、二酉堂、汲古山房和荣宝斋等,但凡知书识艺之人,未有过门而不入者。李绶武却万万没有想到,其中的荣宝斋竟然是个机栝。
荣宝斋本是一片南纸铺,进门直入里间,还有内店。靠东墙置了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靠西墙是条三丈有余的柜台,上铺蓝布。日日下午打烊之后,柜上学徒便在此一字排开,持毫肃立,临帖学书。近世以来,这些学徒大都不以苏、黄、米、蔡、欧、柳、颜、赵的法书为足,倒常竞相摹仿有清一代知名翰林的字迹,如刘春霖、陈宝琛、翁同龢、陆润庠等。工夫下得深,落笔常可以乱真——有个叫刘泽甫的仿沈尹默出神入化,让古董鉴赏名家靳伯声花大钱栽了跟头,一时传为厂甸佳话。还有一个阎善子,擅仿乾隆墨迹,尤能曲尽其“无骨而肉立”的媚态,时人誉之曰“阎御笔”。
这一天李绶武遇着的正是经常到荣宝斋串门子的徐兰沅。此人替梅兰芳操过琴,且以之名家,在南新华街开设“竹兰轩胡琴店”,店中到处悬着樊樊山的对联——里头没有一幅是真迹,都是徐兰沅的仿造。李绶武当日闲步踅入荣宝斋内店,见一人长身玉立、在蓝布条柜前拈笔濡墨,作势挥毫;然而看他神情意态,又绝不类铺中学徒,于是好奇之心,一时油然而起。趋近细观,纸上竟是一派逼真酷肖的樊体行草,写的则是“无量寿”三字——只这三字之旁尚有余纸。似可容得下第四字,然而挥毫之人却迟疑再三,不肯落笔。
“兰沅先生这么一停歇,笔势就顿挫了。”李绶武掏出放大镜,朝柜上那横幅柬纸比划了一下。
徐兰沅微微哂道:“拿捏不定该下哪一个字——”
“不是个‘佛’字么?”
“‘人是西方无量佛/寿如南极老人星’,”徐兰沅答道,“此乃米元章自撰诗句,岂可用樊体字写之?且这纸稍嫌狭仄,‘佛’字末笔一拉便要出格的——”说到“出格”二字上,右腕轻轻抖振,毫尖下辗,正锋逆折,随即兼带钩弧,转势斜挑,再一提、向右滑出一圈大圆,顺势回锋冲左,一撇劈下,恰恰是个“功”字。
“咦!”李绶武不觉惊呼出声,迭忙问道,“这不是当年由曹仁父传下的那一部内功功法么?”
“我非江湖中人,更不懂舞枪弄棒,你说什么功法不功法的我却不知——只不过晌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