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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眉汉子手劲十足,一掌飞钱虽是满天花雨的打法,每一枚暗器的力道也是可观。
瞎子腿下一软,差点跪了下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倏地一个打转,纵出丈许开外,回过身来。隔着窗户,狠狠地盯着出手的浓眉汉子,那双白眼睛珠子怒凸着,几欲夺眶而出:“金砖不厚,玉瓦不薄,老瞎子只要有三分气在,绝对忘不了足下这一掌青钱之赐,朋友你报个万儿吧!”
黑瘦块头儿的浓眉汉子冷冷笑一声:“花自飘落水自流……公冶平,这回你就认栽了吧!”
各人聆听之下,除了那个散发头陀神色一凛之外,余人大都不解。倒是瞎子明白了,聆听之下,陡然打了个寒噤,一个劲儿地翻着他那双白果眼珠子,一时间面若黄蜡,显然吃惊不小。
忽然他发出了一串凄凉的笑声。
“这就难怪了,瞎子我不但眼瞎,敢情心也瞎了……失敬,失敬……不知者不罪,瞎子这就认栽了……”
一面说,双手抱杖,遥遥向着对方打了一躬,神色极见恭谨,较之先时的趾高气扬,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话声一歇,再也不敢逗留,倏地拧过身子,忍着腰腿上的伤疼,一路起伏纵落转眼消失于雨雾氤氲之中。
黑瘦浓眉汉子这才回过脸来,一双眸子,不怒自威地向座上高大散发头陀逼视过去。
后者呵呵笑了两声,已自位上站起,高呼一声:“小二,看账!”
抖手飞出灿银一块,叭一声,不偏不倚,已自落于账房先生面前桌上,滴溜溜径自打转不歇……就在这个当口,头陀脚步跨出了门外。
雨敢情是小了。时有微风,飘散着细若牛毛的小雨星子。
散发头陀却又回过身子,就着手里的方便铲,向着浓眉汉子打了个问讯。
“阿弥陀佛——昨夜落花满径,今日便识高人,敢问那爱花的主人可曾到了?无量佛……南无阿弥陀佛……”
边说边自打躬,高大的身躯一下子也自矮了。
浓眉汉子频频挑动着那双浓眉,聆听之下,先自呵呵笑了。
“这个恕不见告,阁下云游四海,应是无拘之身,何故找根索子把自己拴住?那孙可望……”
方自说到这里,却吃头陀一连串大笑之声,将下面待说之言掩塞过去。
可是孙可望三字,已自出口,听在众人耳里却惧都心里一动。
就连那一位似有微恙的生病相公,也呆了一呆,不免向着门外头陀望去。
孙可望当今义王,延安人,原是张献忠手下大将,后归桂王,与李定国合拒清军,却因与李定国失和,转而投降清廷,封了义王,乃是当今灸手可热的一个人物,论其声势,固不及平西王吴三桂那般显赫,却也自有其一面风光。
眼前这个高大的散发头陀,是否与他沾了什么边儿,抑或为其所差,可就耐人寻味。
他既不欲为人所知,对方那个浓眉汉子就莫为己甚,不再继续说下去。
眼看着这个散发头陀,懒懒散散地将一把方便铲扛上肩头,自个儿便自干笑着悻悻去了。
雨终归是停了。
一抹晚阳复出云层,远远挂在西边天际。自此而散置开的片片彩霞,朵朵娇艳,一如佳人颊上胭脂,自有其丽冶的撩人的一面。
老杨树的叶子都掉光了,柳枝也不再青绿。倒是那一树的榆钱儿迎着西边残阳,白花花地泛着银光,像是栖在高枝儿上的鱼,鱼鳞迎着日光,便是那般光景。
面有病容的灰衣相公,像是改变了主意,不打算在这里厮守下去。向着身边的紫脸大汉点了一下头,便自离座站起。紫脸大汉一口长剑,已自收鞘,见状将放置桌上的一个皮褡裢拿起,搭上肩头。那皮褡裢看上去较一般要大上一倍,鼓膨膨装着许多物什,似极沉重。紫脸大汉一面把它搭上肩头,一面作势,待去扶持生病相公,后者摇摇头说了声:“不用。”自个儿步下位来。
却在这一霎,两条人影倏忽而至,拦住了去路——却是那两个同样穿着的蓝衣老者。
差不多的时候,二老一直在举杯互饮,彼此有所交谈,也都轻声细语,这时猝然现身,拦住去路,显得事非寻常。
紫脸大汉叱了声:“大胆!”身形一转,拦在了生病相公身前。
随着一声喝叱之后,掌中长剑唏哩一声,已自脱鞘而出。
蓝衣二老由不住后退了一步,却似有恃无恐,并无退意。
“慢着。”
说话的二老之一,有着灰白的一双长眉,其实那双眼睛,也同眉毛一般细长,清癯的一张长脸,其白如霜,其上皱纹满布。比较起来,他身边另外的那个老人,虽是肤色黝黑,却是顺眼多了。
“二位慢走一步!我这里有份公事。”
地道的辽东口音,让人想到了出没白山黑水的那群英雄好汉。眼前这一位却是透着精明,未语先笑,满脸的世故圆滑。
由大袖子里,拿出了桑皮纸公式信封,骑缝处红通通的盖着颗大印。
“谕旨,错不了!”
两只手扯直了,正面照了照,随即又收回怀里。
“咱们知道,这趟子差事烫手,不好当,可没法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没啥好说,得!哥儿两个先给爷您请个安……多多包涵,还得麻烦您二位一趟!”
说完退后一步,吧嗒一声甩下了袖子,有模有样的倒是真的请了个安。二老动作一致,整齐划一,躬身哈腰的当儿,两条花白小辫儿兜不住,一齐由后首衣领里滑落出来。
敢情是两个当朝新贵。
本朝大清帝国爱新觉罗氏入关称帝,统一中原,规矩之一,便是男人头上多了一条辫子。这玩意儿汉人最讨厌,推行起来,极不顺利,为此抗拒而丧失了性命、掉脑袋瓜子的事,这两年屡见不鲜,大有人在。
朝令先打北京及各省都大邑行起,这里地处边陲,民风保守,似在暂缓沿行之列,是以这两条花白小辫儿也就越感显眼。
紫脸大汉一惊之下,尚未做出表示,身后的那个生病相公,已自凌然作色,怒声叱道:“你们敢!”
虽似病着,却也声势夺人。
不经意,竟为他抢身而前,直趋二老身前,后者二人猝惊下,不自禁地往后退一步,却把那个紫脸大汉吓坏了,慌不迭抢身而前,再一次拦在二者之间。
却有人冷笑道:“慢着!”
紧接着自后面座上,缓缓走出了一人——黑瘦块头儿的浓眉汉子。
两个蓝衣老人顿时怔了一怔,彼此互看一眼,神情间大大现出不悦。
白面老人冷冷一笑,拉长了脸,说道:“怎么着,这位朋友,你也要插上一手?”
黑面老人呵呵笑了两声,一派官腔,道:“咱们是奉旨拿人,谁敢插手,可得留神脑袋!”
这么一说,再无可疑,敢情是来自北京大内的皇差了,莫怪乎老哥儿两个一派目中无人、神气活现。
紫脸大汉挺了一下长剑,怒声道:“你们敢?”
却为身后步出的那个黑瘦浓眉汉子拦在眼前。
“二位稍安勿躁。这里的事交给我了!”
说时,那一双蕴含着隐隐精芒的眸子,即向着当前二老逼视过去:
“光棍一点就透,用不着拿朝廷大帽子吓人,老朋友你们二位才一来,兄弟就已经看出来了……”
浓眉汉子一连哼了两声,接下去道:“还是那句话,天高皇帝远,福临老儿想要一手遮天……”
“大胆!”
白面老人一声喝叱,陡地上前一步,脸色透青地怒声叫着:“你是活腻味了!”
话声方出,身边的同伴已猝起发难。
随着黑面老者一个翩然进身的式子,一双鸟爪般怪手倏地抡起,直向浓眉汉子胸肋间力插下去。动作快速,出手利落。黑面老人这一式出手,大大透着高明,指尖未及,先自有两股尖锐劲风,循着其出手之势,透衣直入。
浓眉汉子早已蓄势以待,对方的猝起发难,其实早在意中,焉容得他轻易得手?那双手,看似在极其狭窄的空间挣脱而出,噗地迎着黑面老人的一双手掌。一触即分,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两个人已双双掠身而起,宛若迎空猝起的一双大鹤。紧接着这双大鹤忽然下落,其中之一——黑面老者已似难再行保持住他潇洒的姿态,脚下蹒跚着一连两个踉跄,犹自未能把身子稳住,登时那张黑脸上泛出了紫酱般的颜色。
“好!”白面老人在一旁尖声喝道:“你胆敢抗拒皇帝?可真是自己找死!”
话声出口,已自飞身而进,随着右手的突出,刷拉声响里,蛇骨鞭抖了个笔直,认准了对方当心直扎过去。
黑面老者怒叱一声,也自斜刺里掠身而进,一口银光四颤的薄刃缅刀,同时自腰间掣到手里,随着他极快的进身之势,一式雪花盖顶,泛起了大片刀光,配合着同样的出手,一股脑齐向着浓眉汉子身子上招呼过来。
饭庄子成了演武厅,兵刃交辉里,杀招四起。
双方势子俱都快极了,一触即发,顿成风雷之势。
观诸眼前战况,两个蓝衣老人泼辣进势,甚是可观。
浓眉汉子探邃诡异,更是不可捉摸。
一霎间的接触,顿时不可开交。
这当口儿,紫脸大汉紧握长剑侍立在灰衣相公身边,他原可奋身加入,却因身边相公的安全,终不敢轻举妄动。
就只此片刻间,双方战况已有了变化。
却不知什么时候,黑瘦块头儿的浓眉汉子,手上已多了双乌黑铮亮的怪异手套,像似传说中的九合金丝所制,十指尖弯,形若鹰爪,既可如意伸展弯曲,更不虞兵刀的锋口,崩、拿、抓、撩样样俱能,招招奇险。
两个蓝衣老人,那般狠厉势子,兼而联手进招,却不能占丝毫便宜,三五个照面之后,反倒有了屈居下风的意思。
猛可里白面老者向左面挪出一步,身后的黑面老者,猛地闪身而进,掌中缅刀居中一线,刷地直劈而下。
浓眉汉子冷哼一声,左掌横出,直向对方刀身上横击过去,却在这一瞬,一团人影,球也似地滚向眼前,霍地腾身跃起,现出了白脸老人身子,一根蛇骨鞭蛇样地挺身蹿起,直循着浓眉汉子咽喉要害扎来。
两名蓝衣老人出身辽东,所习武功,颇异于中原内陆,联手进招,堪称一绝。眼前这一手联手封杀,凶狠毒恶,果然非比寻常。
眼看着对方浓眉汉子在此狠毒两相夹击之下,有似轻烟一缕,幽冥般地一阵子颤动却已拔空跃起,一起即落,掠向黑面老人身后。
黑面老人一刀收不住势,再想转身却已不及,先被浓眉汉子一双钢爪抓住了肩头。
随着十指分收之下,抓扯之间,两块血淋淋皮肉,连同着整片肩衣,俱都扯落下来。
黑面老人痛呼一声,身子一个踉跄,却被同伴自斜刺里一把搀住,算是没有倒下去,大片鲜血立时自他两肩伤处泉涌而出,瞬息间染红了全身。
“你好……”
手里的一口缅刀再也把持不住,当啷一声坠落地上,人也几乎昏了过去。
白面老人慌不迭搀着他闪身一侧,随即动手为他止住了流血,一面惊悸地看向对方浓眉汉子,连声冷笑不已。
“好个东西,你敢杀官拒捕?这个梁子咱们是结上了……把名字报出来,咱们结个亲家!”
一面说,一面已退至门边,一副狼狈姿态,早已不复先时之盛气凌人。
浓眉汉子微微一怔,颇是诧异,那是因为方才在瞎子面前,自己已亮了身分字号,虽是一句传说中的风言俚句,却暗示着一个极其强大的江湖势力,略具江湖经验的人,不应不知,何以两个蓝衣老者,竟似一派懵懂,昧于无知!
转念之间,他可又明白了。
便是由于对方二人一向出没关外,厕身大内之故。这么一想,才自略释疑杯,随即呵呵有声地笑了。
无庸多说,只冲着对方挥了一下手,任凭他二人铩羽而遁。
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