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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侍董宝离得最近,此时只得低低啜泣了道:“皇上,犯不着被那小丫头片子气坏了龙体。您是皇上,这天下您最大,你只一声,杀还是留,奴才拚了这老骨头不要也要给您顺下这口气。”
圣元帝猛地抽了口气,连撤了几步,目光洒了满地:“狗奴才,你懂个什么…”那小丫头胆敢重提以十五年前的旧事,她又是个什么东西,于她眼中,他这个九五至尊真不如一池粪土?!摇着头,扬头干笑了几声,嗓音忽得紧下,身子倒向一侧悬壁,生呕出几抹艳红。延陵沛文,你的女儿真不像你,是比你强下许多,也狠下太多!她用的招数,皆是你看不上更不会想的。你这个堂堂君子,怎就生出了如此小人?!
董宝惊地扑身前去接应,只接下满手斑驳血迹,那朱红浓色蕴着诡秘的光泽,同圣元帝唇边隐现的诡谲笑意一般骇人。
易居水阁,云母鎏窗推了半扇,倚窗而立的人神眼清明。
窗前园圃中植着素有绝代美人之盛名的一串红,如星点碧血顶出花冠。从夏末至深秋,总是能见她们日日夜夜花开不败,红得妖娆炽烈,芯蕊存蜜,流溢入口,滑而不腻,香甜纯美,然可惜…却是有毒不得多食。
延陵易静静地扶起探入窗棂的那一串红烈,掐下枝茎,凑了唇边,吸下那一口冷蜜,凝在口中:“万岁万岁万万岁。”徐缓吞咽下,清凉的滋甜滑入喉咙中,笑得满目恍惚,“才是开始。臣的…万岁爷。”
身后层层云帐由风高低拂摇,那脚步很轻,轻得仿若这世界本就是没有声音的。
平静认真的延陵空不多见,未喝酒的延陵空很少见,未醉竟满目沉静的延陵空便绝无二见了。
她将手中残余的猩红揉在左掌五指间,凝白柔夷顿时染上凄谲烈色。她自他身侧擦肩而过,步伐未减,却由他出手攥紧,第一次他掌心的温度比她凉。
“不觉得…你左手总是要暖过右手吗?”他的声音不重,漫于夜风中,竟有些微不真。
她欲缩回手,却因他的话愣住,目光僵硬地仰起。是啊,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左掌的温度总要比右掌暖出几分,或以因为…她习惯了用右手杀人,那五指满是罪恶,染尽了这世间最肮脏的颜色。她甚以不会轻易抬手瞧望,纵横的掌纹书着她一步步走过的人生。她并不是一个能够轻易向后看的人,是不敢。
延陵空紧握起那支腕子微微转过,大拇指蹭着她掌心温热的细腻,他含了口冷气,声隐颤:“或以…因为他的血吧。染了他的温热,这辈子…你的手再不会冷了。”
她未看他,只那支被攥住的腕子猛地颤了,不受控制的颤抖才是最让自己恐惧。轻轻阖眼,心底静地如一池死潭。再也不会起波澜,那个人已经死了。
“延陵沛文——”她轻出了声。
“是父亲。”他忙地纠正,而后淡淡薰了目,“怎么,是不敢唤了吗?”
“父亲。”她静静仰了头,目光坦然地迎向他,是要告诉,她并未因此惧过,“我杀的。”她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为了上位可以选择做任何事。如果帝王认准了延陵沛文是佞臣贼子,她不会顾及那个人是谁,即便是自己的父亲又如何…她要的是自己终有一日能做上这个位置,如果那个人保不住,便由她来。杀父而自立,历史上层出不穷的英明圣例,她又怎会不循。她杀了一个所谓的奸臣,从而保住延陵世袭百年的基业,是错了吗?
那一日,圣元帝便是立在华阳大殿之上,他只站在那,便得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尊势。倾灭一门氏族便如随意踩碾蝼蚁般,他们在他的眼中都是蚂蚁。那一日满处摇映的宫灯灼了她的眼,九华天盖的绚烂迷熠下,皆是蝼蚁的罪状,那些被事先编纂好织了锦册的繁杂,扼断这世上所有的声音。
一门崩卒,倒不如一人以死而代。
她是不会停止脚步的,于是,满掌心璨谲的红艳,便成了罪证。
然这一次,那个高居龙位视众人不值一文的圣元帝想要用同一个方法灭她,是他不自量力了。她不是延陵沛文,他是至死都要尽守愚忠之职的高洁之士,偏她只是个小人而已,比卑劣更卑劣,如是逼至无路可走,她会选择最最龌龊的手段求得自保。满身污泥秽垢,已是万死无至清,便不在乎更薉…。
“不,不是你。”延陵空愣看住她,另一手抚平了她的额眉,“一个用右手杀戮的人会更加珍惜自己的左手,你从未脏过左手,更不会以左手去触那把剑。溢满你掌心的鲜血不是罪证,反是能替你洗去一身污垢的证明。”
“不需要证明什么。这天下知道我轼父自保的人也不过十人,我不用那十人相信自己。本无清白,更无洗污退垢之说。”她由他腕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五指扣紧,微吸下一口气,“其实…你不用处处表现的那么差劲,更不用将自己沦为延陵家的败类。”
延陵空轻轻笑了,由她自身侧步出,唇角苦涩一瞬而逝:“傻丫头,若我不是败类。还能有你的所有吗?”
“你不必有意相让。”她身子蔽在云帐之后,只轻衣的飞影隐约略现,声音飘如齑粉,“因你争不过我。”
于她眼中,本就是没有亲人的,只有对手死敌,她若不能先一步踏他人于足下,将日便要由人踏践。她眼中,更没有家的概念,皆是战场,狼烟翻滚哀啼四响的战场,一个又一个扑面袭来的战场。
延陵府,再没有一个像样的对手,她或许要换个地方,再好好历练一场了。
第二十五章 同个屋檐下
昱瑾王府,余锦池。
衡砚斋立于碧池湖心之中,形似轻雁翩飞之状,头昂起仰望苍穹,一双明珠以朱色宝石相缀,口中含以夜明珠,整座斋阁通透纳光。四壁贴有滤光锡金的窗纸,渡下浅浅一层光辉。于是乎,碧池玉水映着斋阁流华,斋壁凝着湖光缱绻,彼此交相呼应。
尹文衍泽总是起得很早,习惯了天未明即漫步于池园。待第一抹晨曦逼入府院时,他大多已是稳坐于雕案前持笔弄墨。今日刚刚磨好了墨锭子,铺展开西域贡来的金边云母纸,以羊趴纸镇压稳。羊毫蘸墨,闻听斋门由外间推入,方却笔浅待。
“王爷。延陵王…不,是王妃娘娘,入了府。”来传之音并不重。
尹文衍泽淡淡点了头,笔尖墨头滴坠,染了一纸清白。
“是吗。”这一应,更是轻。
蓝驰得了信,先一步至中庭时,见王府中各大丫鬟已是在忠儿贤儿指配下有条不紊的自前府门搬着大小件,大到有刷了红漆的缀角罗榻、凤凰玉盏头的仕妆台、蕉叶状的玉扇屏风,小至戗金莲瓣形朱漆奁、穗绫佛珠串子帘头。蓝驰道这架势是在迁宅搬府,不由得笑着问下脾气还算好的贤儿:“延陵王爷…这是要久住我们这了?”
“这一次算不是久住,说定的规矩挨边各住十日子的。只这往后年年月月累下来,日子可也不少呢。我们嫡老夫人掂念王爷性子恋旧,怕你们这金杯龙盏的,我们用不适手。这才将王爷这些年用惯了的家件重新制备了套齐齐送来。”贤儿说着偏头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家仆,生怕哪一个眼亮着手又欠,暗将小物什随手敛了去:“哎,我说兰褂小丫头,眼珠子别往里钻,我们王爷自小戴的金螭璎珞圈也是你能看的?!二门你们那轻点儿,双手都伶俐着,九鸾琥翠的案头最怕撞着嗑着。但凡蹭了一指甲盖錾花漆色,有你们罚得!”
暗门处,延陵易走了最后。其身后亦跟着一队延陵府的家侍,三两人合力抬着一口箱子,沉香木的箱口装满了书文册笺,足有七八大箱,另五箱盛衣物,最后八大口凤纹朱箱是嫁妆,只仍封着喜字用红布盖下。
“没天没地了是吗?”延陵易尚未出声,便由中庭西侧耳门绕出个声音,尖利得骇人。
众家仆闻这一声,忙怔了脚步,一个个闷头不语。
延陵易更是沉了目色迎向来人身影,那是个身量不出十七八岁的小丫头,模样倒也算是个出挑的,梳妆地极是清减,绾鬓斜插了一枚金花钏,雍华不及,素雅有余。那女子见了延陵易倒也不卑不亢,三步并一,立了人前,急急行了一礼,多是潦草应付,出言总算体面:“王妃莫惊,我唬得是那些不识色的下人。一早起来叮零咣当吵了姜夫人眠觉。”
延陵易却由她话中听到了不一般的味道,她之前也未知道昱瑾王府有女眷之事,只他一个男事不能举的,还养着侧房小室,岂不才是最笑话。面上淡淡地瞥过她:“抱歉,嚷扰了。”
“怎是王妃之过。元钏绝无怪念王妃的意思。”
“你叫元钏?”延陵易随意问上。
“是。”那小女子微微一笑,“奴婢姓姜,乳名元钏,是夫人取的。”
“那你是伺应姜氏的丫头?”延陵易却也不敢肯定,毕竟只一个侧室旁妾的家仆断不该有这般气势。
“算是。除了侍候夫人。元钏还当家,掌管府上大小事宜。”
这丫头,一口一个元钏,却从不肯自低一声奴婢,果是不一般。
延陵易轻挑了眉,无动于声。
姜元钏此时确像赢了一回合半藏了暗笑于心底,余光掠到倾府而出的各色家仆,抬了底气扬声道:“该不是糊涂了,怎能搬着物件入王爷的正室。环昭苑不是早收拾出来了吗?还不打东面去。”言罢忙回首迎上延陵易笑笑:“王妃莫要多心了去,只不过是我们王爷怪癖多,又是个喜静好热的。他往日里住的那正院也谈不上正屋,就是个偏西对靠着中轴的宅院。天气冷了还好,像如今这般热,那里是住不下人的。东处的环昭苑,大而通透,夏宜居冬善处。您是个身子骨金贵的,还是要选了佳处雅居才是。”
这话,倒要看怎般听了。听好了,无关紧要,微微一笑。听不好,便憋着一处计较了。恰贤儿便是个听不好话的,气未吞下,便是冲出口:“我可不明白了,管它好住不好住,这嫡妻不入正屋,倒是什么规矩。”
延陵易却没有那般计较,反是觉得环昭苑的安排是也不错。不过是一月十日的光景,哪里不是住,住得舒心畅快才是最紧要的。她无心同尹文衍泽去挤那闷燥宅院,更无意一入府便循着繁文缛节争口舌之快。
“贤儿。”延陵易一个眼神递上去,贤儿果真住了口,只眸中仍压着不平之色。延陵易安稳了这口快心直的小丫头,才看了姜元钏一眼:“我听那环昭苑由你说的不错,就是那了。”
“主子。”贤儿忙唤了一声,她自小是澹台夫人养育大的,最是明白这些个妻妾宠位之争,丢了什么,也不当丢了正室的位置。
延陵易知这丫头脾气又犯上来了,她懒及出言相劝,只递了眼神予忠儿。忠儿得了颜色,这才走过去,扯了贤儿衣角:“还不住嘴,你懂个什么。”
“我看贤儿懂得不少。至少礼传家纪是读全了的。”西处廊子里飘上了人声,人未至声先到。众人由着那声音忙稀稀拉拉行了跪礼。
尹文衍泽一扇子抬了扶柳垂枝,绕了廊而来,目光先是落了延陵主仆身上片刻,便转向了姜元钏:“你这丫头,只想着王妃如何住得舒坦,便也不顾及王爷我独守空房睡冷板了?”这话说得三分戏谑,三分认真,还有四分…是矫情。别说姜元钏听了讪面,就连微有些得意的贤儿都红了脸,眨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