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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好了?”她低唤了声,由他手中接过,笑着摆弄过番,赞着,“公子手艺是不错。”
“只是随手捏着,比不了精致。”顾溪呈抬眼恰撞上那眸光,若有若无的笑意由她眸间散过,如她整个人般,概都是淡淡的,“我万没想到夫人是做了娘亲的人,小粽子那般讨人欢喜,怎舍得他一人独留人世?”
延陵易心头一窒,明白他这是就着当日“跳崖”一事作论,才是尴尬道:“公子说的是,那一日,是我想得轻易了。”
“这日子再苦,也该为着孩子忍下。”顾溪呈再一点头,宽慰道,“小粽子甚懂事,有他承欢膝下,是夫人的福气。”
“确是福气。”
延陵易怔怔点了头,抬眸迎望向檐前一盏当空明月,这月时缺时盈,时黯时明,然今夜却亮圆的出奇。
她记起初见小粽子时,窗外恰挂着一团圆月,映着他一团粉嫩的小脸蛋。方时他圆圆滚滚的小身子被棉被裹成了粽子团,于是才有了小粽子的名儿。一晃三四年,他再不需裹着,确也肉得喜人。尤是他盯着自己的一双眸子,装满了世间一切美好。
第六十三章 善心
天方亮起一角,延陵易推了小粽子的房门入室,方妈已起,出了榻正为小粽子放下帷幕挡下些微晨曦。
“夫人。”方妈低低唤了声,便由延陵易示意噤了声。
延陵易入了里榻,掀着一角帷帘,凝神看了儿子片刻,由袖口裹出那个泥猴轻轻置了他枕边,再顺手借着帕子擦了擦他睡得满额头的汗,才是又放稳了帘子。扭头离了几步,接过方妈拭手的巾帕淡淡道:“我这一时便要走。”
“那我把小少爷哄起来送送您。”
“免了。”延陵易轻着声音便往门外行,一手扶了门栏道,“由他睡足罢。”
瑞日破云而现之时,状元口胡同的轿子一并抬起,金色迷光恰罩着京都每一寸角落。延陵易微抬了轿帘,由后望去,恍恍惚惚,纵连方妈的脸亦不清了。轿子走了半柱香的光景,忽闻京鼓四响,先是由宫都,再蔓延至京中各处鼓台,漫天皆是鸣鼓之声。轿子恰也停驻,延陵易静静数了那鼓音,一连十八响,是有远方贵客入抵京师。落轿停驻,亦是因御道由重兵封锁,两侧官道强兵戒严,需要一一验检身份方能通涉。
“王爷,是要耽搁您片刻,大夏国的皇帝随皇后娘娘入京归省呢。”轿外小厮低声抱备了一句。
延陵易正抬了轿帘,由一侧官道望去御道之上的夏国仪仗,其势壮大,銮驾卤簿与骑驾卤簿并进,一路逶迤入了丹凤门五门之正中三门,望见头,便望不断尾。五色金龙旗迎风而展,五色龙纛一路飘摇,皆绣着大夏国皇室的族徽黄玉色赤单龙。天子金辂高一丈三尺九寸五分,阔八尺五分,由二十八人相抬,沉缓袭入。次双龙黄团扇与黄九龙伞高高耸起,遮起一片华光,宽大的门道,高而耸立的墩台,这大郢都最夺目的丹凤阙楼,尚挡不下夏国大驾卤簿之威。
“这架势倒也气派。”延陵易不作声地沉下帘子,仍挡不住贯耳雅乐宫调。甫一阖目,转念思及长晋公主远嫁大夏已是三年,三年之后,随夫归京探亲,恰也是摆足了门面。如是想,一国之母,又是一国之尊公主,这天下,能有此显绰身份的女人,业只她尹文韵一个。
……
易水阁间,延陵易立于屏风后宽衣,屏外立着延陵贤,正端着印册将这三日府中大小事宜报上一遍予主子听。依着延陵事无巨细悉究本末的性子,自是由三日间拜访过的官员至府中杂小事物皆不能放过。
“昨日午时,昱瑾王府曾差车来接王爷,然我们报一时半会寻不到您,那王府下人才随着车马退下。”
“何事?”延陵易着了宽衣,步至镜前扶正了襟领,又细细抚着袖端的罗绣,声音淡淡的。
“昨日是三皇爷家小世子的寿宴,看那意思,昱瑾王府是想接您与王爷同去。主子,这事您得了消息吗?”
延陵易微愣下,偏了半身,扶着妆台坐落,徐徐才是出声:“知道了,你先退下吧。”言着回了菱镜台前睨着自己,这么一张生不出表情的容样,别说他人,是她自己也看得不舒应。
紧握的十指微松,恰露出那一日由自己仔细叠备的笺纸,一纸三字,如今她已是不敢再看。捏着一角笺即是迎向暖烛,未至却听身后人音漫出——“用心写的字,不当烧。”
延陵易抬眸,尹文衍泽驻了步垂眸,二人视线猛地汇作一处,看得她满眼昏乱,不知是刺痛了哪一处。讪讪垂了头,手中纸笺推递了一处,静静起身:“王爷怎么来了?”
“你昨日,连半眼都未看我。”尹文衍泽近了半步,目光攥着她,袖摆一挥即是打发了屏外候着的丫头撤下,“你说我不当来向你讨个解释吗?”
“纵我看了王爷半眼,您依是会向我讨解释。”延陵易躲着他目光,微侧了目,一手仍抵着妆前,长甲与红木台上微微划过。她想,他要的解释,是该同看不看无关,“王爷,我不善演戏。您想问什么,亦无需兜圈子。”
“噢?”尹文衍泽忽得收敛下满目严肃,转而笑睨着她,一手穿过她肩上柔发,她未来得及拢发作髻,索性他手中仍可有物什把玩,“夫人不善演戏,却似乎好看戏,诸如永安城楼上,那一出戏,看得夫人畅快了?”
“有人不嫌麻烦,喜做好人,我看戏又如何?”展袖露出了一截腕子,皓白如雪的碧腕攥着裙间冷扣,愈攥愈紧,延陵易微抬了眸,目光一瞥,即是散至他处。
“我也是那一日城楼之下明白过来,自己由着夫人摆了一道。夫人是有心做好事,便想着法子借他人之手出力。说也奇怪,夫人作恶时从不假借他人,然这积德行善的事,偏要将功德推出去。”
依着延陵易处处规矩的习性,那一日怎会在自己桌案上留了揉成团的笺纸?且那纸上细细列着自己诬赃公仪棠的一列列恶状,更是不该留下的把柄反能入他眼,才叫他奇怪。然转念一想,不通也是通。延陵府的声名与延陵眉的孕事,皆是系在公仪棠一人之上。人,是她栽赃诬陷,却要另一面暗中保下,实有些难办。索性顺水推舟由着能保下他的人出手,这笔账,较她从前每一笔都明白清楚。这么个女人,你恰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她说自己不擅演戏,然那一出公仪棠屈死之后的两难困窘之容,她是比戏子演得都真。
延陵易平静地挑眉,不漏出一丝心绪,出音甚缓:“是吗?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做善事的心思。”
他饶有兴致地看她一脸无谓的推避,总有些话,是她不愿承认或以不好认得,他从来理解,因着清楚明白,才从未怪过她半分。她若要作恶,他便由着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替她周全。她造下一分孽,他便为积得一分德。若她一生作恶下去,他便为她尝一生。
他凝着她,她眸中每一丝波澜都能牵动起他心绪。
二人满是深意地沉默了许久,终是他先做了一叹:“上妆收拾番罢。夏国皇帝入京,韵儿也回来了。父皇要我们都进宫吃这团圆宴。”
第六十四章 荒君
巍峨的含元殿坐落于三层高台之上,进而仰之,骞龙首而张凤翼;退而瞻之,岌树颠而崪云末。东西二侧架有如巨鸟翅翼的两处悬阁,一名翔鸾阁,另一名栖凤阁。于此佳日喜景,层层阙楼高飞入云,宫灯齐亮,夜如昼。
郢夏二国之团圆大宴便是于含元主殿,虽是托皇室公主归省团聚之名,然以最炫赫的宫殿召迎异邦,却也是亘古未有。
延陵易一手托着夜明杯,目光越过大殿中绸绫莺飞的重重舞姬,故作不经意地打量起正殿之上携着长晋公主笑歪在龙椅一侧的圣云帝,于此之夜,他仅似个老父亲,拉着经年不归的女儿絮叨往事。长晋公主虽是多年前的旧容样,身子却微有丰腴,其眉间眸里隐着阔达显远的明朗,该是因大夏国天高地广之故。她此时观望着她,竟也瞧不出半点郢国女子的婉柔娴色。微微上挑的英眉,乌黑浓密的厚重垂髻,以及月酮色的肌肤,她眼前似乎浮出了夏地女子的丹青,年少时曾在父亲书间偷瞥了两眼,犹是记得,那里的女子透着逼人的英气。
正殿首位的西侧龙位之上,稳坐着夏国皇帝崇毅。夏据西,恰坐西位,郢守东,东位正座,如此安置位列坐序,最是适意。夏帝崇毅生着一张这天下难得的尊绰容颜,由眉至唇,端正刚硬,大有帝王之气。细而长的眼似鹰,灵光乍现时漏着西处游牧民族特有的警备与敏锐。表言行迹中虽刻意透露出文人儒气,仍是会在细微的小动作中掩饰不下周身洌人的凛气。
延陵易持杯的手与视线相平,正是挡住自己随意探看的目光。听说那大夏的幼童,是饮着生血壮体,杀戮,于他们而言不是什么避讳之事。他们嗜血,他们残暴,他们只双眸一醺,即是在想着如何要对方死。此时,他恰巧挪杯,一指揩去唇角余汁,目光穿过众人,直射入下殿众座。一双鹰眸,犀利地扫过众人,而后驻下,微醺!
延陵易由着他的视线一并望去,惊见他目光落了尹文衍泽之上。对座间持杯浅酌的尹文衍泽似醉而未醉,摇着杯中浆液,于崇毅瞩目的瞬间,勾起一抹冷笑,而后举杯相对,沉沉抬了眸,四目相迎。
一个毫不动颜色,一个平静如古水。
一个眸中有杀机,一个眸中含讽意。
良久之后,二人齐齐溢出笑色,然那笑却着实古怪了些。
延陵易狐疑地垂下眸,作势饮酒,小拇指染了湿,极寒。
殿前一袭歌舞退下,又一番伶人漫步而上,位于首端的恰是五皇爷的妾室棠卿。她出身舞坊,曾于宫中掌管乐仪,她的金鼓舞最是技艺超群,每每有使臣筵宴,圣元帝必会嘱命她以舞助兴,纵是她由五皇爷收了妾做了皇家的媳妇亦是如此。
“卿卿,本王亲自为你奏乐。”五皇爷见得佳人于正殿之上夺了万千瞩目,不由得笑颜逐开,推了杯即是站起,越了宫司仪的月台琴前即是以指拨弦,三五成音。
主位之上,沉默良久的崇毅冷眸微转,由着声音挑眉寻看了眼殿中央起舞的女人,玩味一笑,重复念了声:“卿卿。”念罢眸子霎时寒下,冷光逼现间是隐隐的虚颤。
金鼓与琴声契合的天衣无缝,棠卿一袭云雀长衣翩飞展扬,人如轻雁,美得绝伦。水云双长袖于怀中同时击出,相继落入两侧堂鼓之上,细细密密的鼓音,随着她摇摆的身姿渐起渐落,击甩的长袖绫飞乱舞痴醉了看客。座中朝臣皇胄无不赏得双目放光,歆羡赞叹之音一时间此起彼伏,升入高潮。只尹文衍泽半眼不抬,攥拳凝目不知在作念何事,容色极是难看。
“夏国皇帝,朕这郢宫震鼓金舞,想是初见吧。”圣元帝见他目色未离那纵舞而起的棠卿,恍然笑过,微有傲色。
崇毅不动声色的吞下口冷酒,目光依是不却,浅浅应着:“舅舅的郢国,是佳人美舞并备,是夏不如。”
然圣元帝西侧方还巧笑嫣然的长晋公主面色已有灰白,目光一并望去那起舞之人,双唇轻颤,沉沉吞了口气,惨一阖目。
舞毕,棠卿面上已染了疲色,与众人笑过,方欲退身。却闻殿上掷杯之音惊传而响,而后是刺耳的笑赞声传至——“夫人的舞技已是超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