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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延陵易一闭眼,沉声道,“既与你无关,便不该是你叨念的,余得也不是你操心下的。”言罢再抬眼,忖度了番,即是由轿中而出。
这天色一丝丝放亮,夜,再不如之前墨沉。
延陵易走近那由席子包裹住的尸身,未出手揭下探看,只问周边立着的小公公:“五爷那边知道消息了吗?”
“筵还未散,皇上说五爷在宴上喝得多了,即要五爷去闭室抄经醒酒。这时候,五爷定还未出闭室呢。然已有公公去向皇上问话,就是迟迟未有回音。我等皆是在这边候着。只可怜了这位娘娘了,不说狼狈的迎在风口上,连身蔽体的衣服都未有。人死了,还要受这份罪。”
延陵易一回身,吩咐着延陵贤道:“回偏云阁向长晋公主讨个主意,就说看在她五哥的脸面上不能让棠卿无衣遮体的送回去。”
第六十八章 狼狈之奸
偏云阁的香堂间,只架着一炉炭火,周遭极是寒凉。
一角软榻上覆下帐帷,靛青色的纱绸乱了人眼。长晋瘫坐在不远处的蒲团之上,身子发软,声声低泣着。她不敢靠近,连瞧看一眼都不愿。
这堂间极静,长晋是怕引了崇毅注目,才选在这临着礼佛殿的香堂。内无宫人侍应,若要予那可怜的女人一袭装束,尚需亲力而为。
几个公公将人卷着席子搁置在墙角的硬榻上,即是被谴了下去。
长晋事先命宫人于此堂添了炭,她说这天太寒,怕棠卿走得辛苦。
延陵易临着床榻坐稳,她还未有怕过什么,死人见得多了,最多的尚属自己亲手处死的那些个。如今对着棠卿,应是毫无知觉。她与自己无怨无仇,二人便也连照面都未打过。若不是在琼华宫门口实以看不下去,她断不会插手。
一手持着湿热的巾帕,另一手轻褪去覆在她身上的席子,只一眼,仍看凉了双眸。
这身上未有一处不伤,由额面及发肤遍是瘀青,因着咬舌自尽,血扔流不止。延陵易用巾帕拭着她唇边干涸的血色,仍能感受到口中湿冷浓稠的液体滚落了满手。只净了一张脸,却不知费了多少干净帕子。
瘫软在帐外的长晋闻着那股子血腥气,竟有些受不住,一面以帕捂嘴,一面哭念:“我差人送回五哥府上可好?受不住,我是真受不住。”
延陵易理平了棠卿凌乱的额发,又以发簪固定了团髻。面上打理干净了,才去清理身子。席子全掀了开,才是知面上的伤不过尔耳。由肩胸以下,青瘀已透着暗紫。下身的血全已干涸,狰狞的凝住,骇人的紧。这女人死前定是不少折磨,万不是实以忍受不尽,也不会愿意如此狼狈地便去死。
“可有干净的素衫,我予她穿上。”延陵易目光未离床榻,只嘴上淡淡念着,“生来便是清白无浊,死去也要带个干净的身子走。黄泉路冷不说,也不能让小鬼们白白看了便宜。”
长晋哭得发抖的身子微有知觉,闻言扶着案角而起,口中呢喃着要去后间取。她这会有惊有怕有怒有恨,更多的还是疚。那终究是自己哥哥的女人,却因着自己归省一趟受了累。这一趟京,实不该回。
堂内冷门由外间甫一推开,满堂冷帐四下拂动,炭火由寒风扑灭,周遭于是更寒。
长晋迎着门间的方向,方勉强立起的双膝更觉发软,一手撑了后台几案,摆袖扫过案上台烛,“砰”一声金台落地,滚至了蟠龙金纹及地的袍角之前。
半寸来长的香烛,狠狠踩断在黯金绣刺的龙靴之下。那一身明黄的夺目刺眼,夹着堂外冷风扑入。
长晋呼出口冷气,凉下千百遍的心已僵硬,身子微正,沉沉跪下:“请皇上金安。”
“皇后好清闲。”崇毅一开口即道,狭长的冷眸扫过堂中景状,寒寒落在云帐飘摇的床榻间,大步即迎迈上去。
长晋跪着蹭至其身前,以身相挡,动之以情:“皇上,那是臣妻哥哥家的女人,算也是您的表弟妹,看在与你我都有亲辈的份上,予她衫常衣,是人之常情。”
“常情?”崇毅冷哼一声,抬脚绕过长晋,立在帐前,一袖子抬起半边垂帘,目光越过榻上背对自己的延陵易,怒瞪了榻上长眠之人,“这贱人着实大胆。敢在朕身下咬舌自尽的,她是头一个。这也算常情吗?!”
此言一出,延陵易即沉了气息。
裸身仍出宫门,是崇毅对棠卿触怒龙颜的罚惩。依着他暴虐肆纵的性子,留下全尸已是存了人面给郢皇。他断不会让长晋取衣相遮,这也是他如今匆匆临驾于此的原由。
生生的天子之怒,任谁也拦不下,纵是贵及后位的长晋,依不可以。
延陵易隐不动声,只默然解下自己外袍,予床榻上的棠卿披裹。她想这天下女子是都要个脸面的,棠卿若有魂息,也不愿自己再由这厮魔障窥看。袍子是出府时延陵贤予自己加上的,她说这天要落雨下寒,多件袍子祛凉为好。这凉恰挡了,袍子也做了他用。
锦织的青袍算不上绰贵,却也比得了致细,刺法是邛国的盈绣,针针线线也由江南的水蚕丝织成,纹络精密细致,披在棠卿身上恰是清冷炫艳若寒月。
系好最后一枚镶扣,延陵易由榻前回身,未看向身后立着的明黄袍衣,只身子一俯,声音极淡:“回夏国皇帝,实非常情,却在常理。”
崇毅略沉了眸光,才是细细打量这面前的女人。眸清眉淡,素淡无异。论说姿色,是上品,然由夏郢两地美人中亦能挑出个把,实算不上拔挑出众。你说她美,却又找不出一处出彩,若说不美,周身上下又未有一地不合意。就是那么清冷淡寡的寒凉,要人觉得不寻常,亦是这清寒,尤觉得配她再寻常不过。
崇毅半虚眸眼,似打量又似玩味,漠冷的声音以散漫的口气脱出:“你说常理?”
“大郢的女子唯求存一个脸面。于是说常理。”
因着脸面无存,棠卿只求一死。
因着脸面尚惜,她才予她一身衣。
皆绕不出“脸面”二字!
崇毅冰凉的指尖于袖笼中敲打了几下,这一言尤是熟悉,他退了半步,换了一侧继续打量着面前之人:“对付郢狗,只需夺了他们的脸面,便将之一溃而散;制服邛兔,以利诱之,顷刻拿下;最难是夏狼,要一剑穿膛而过,方能绝其息咽。然狼尚需狈为助,所以言狼狈为奸。郢与邛,孰愿为狈,便可夺了牵制狼的先机,便也能与夏一并倾吞第三者之势。时以夏狼猖狂不愿求狈,便要助能愿意狼狈为奸的贼狼。”说罢徐徐绕过延陵易,长袖摆摇忽而逆身,半觑着延陵道,“延陵易吧。”
“皇上果是英明,一眼便识出臣。”延陵易自唇角勾出一抹笑,轻答。
“说话的语气,同你父亲延陵沛文上书言中一般,都是口气极大。朕怎能识不出?”崇毅低眸识了她目色,低低笑道,“你父亲是个能人,一书精妙谏言,助郢皇寻了一位好狼,也为郢作狈铺平了道。若非有他,舅舅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助朕夺位称帝。然你父亲是死得早了些,未能预见后事。这狼,若是养肥养贼了,便再不需狈了,天下之势,也不愿再与人共享。”
延陵易半扬起脸,才是看清了他,也要他看清了自己:“皇上可知道狈的狡黠?!非有夏狼的强兵弩将,也未有邛兔得天独厚的沃土屏障,狈…只有一颗左右摇摆的心。所以郢国的狈,会选狼,更会换狼。夏国有多强,臣也好奇,尤是好奇失了狈的狼,方能撑多久?!这天下不是以刀剑强弩便能稳下的,唯有明白权权相抗持衡的道理才有国威长存。夏国势强力威,是郢所不及,然狼也要小心自己的拳头莫不会成了弱狈的棋子。”
猛一撩袍,身子直落冷榻一侧,稳稳而坐,自下而上,又端看过延陵易每一寸,终与她四目相对,眸中冷光相接,这女人眼中的寒色,竟不差于自己。
“受教了。”唇间迸出三字,崇毅轻侧了半目,微以掠过榻上之人,冷声吩咐,“皇后,差人与棠夫人梳洗,而后遣辆软帷马车送回府上。噢,表弟那边,替朕全了礼数。”
远处,长晋面无表情,只低声应下,撑起一双沉膝由外走去。
近处,延陵易面上陡浮丝浅薄的讽笑,再一仰目,恰与崇毅望向自己若有所思的目光隔空相撞。
“延陵易,朕很想知道你要什么?与朕说这般话,对你又有何好处?”
“皇上仍未看出吗?”延陵易浅眸轻抬,抖出一记笑容,十足的奸佞之气,“臣只是狈…一只寻狼的奸狈。”
南荣与尹文之势,誓必纠结复杂,要从中寻一个活口如此之难。
若以南荣夺回了大权也罢,她与越儿便也能存下苟命,寄身江湖,图半生太平。
若南荣密谋失策败北,她又当何去何从?!但不能任自己与越儿之命如飘摇浮萍,终日戏在他人股掌之间,总要自求一条活路。
夏国崇帝,人虽暴虐,却非圣元帝与南荣后裔之大奸大疑之辈,尚易敷衍。
他日,若想从郢之水火之势中脱身,夏帝不失为一绝妙靠山。
不过是狼罢了,急了只会咬人。若时时喂饱了他,也不会任人即咬。
然这并非是一只易满足的狼,总要喂得饱他方可。
以郢的江山喂,再以邛的沃土养,他何时才是满足?!
第六十九章 无奸不成朝
更声再响,又是一夜暗沉。窗檐垂下黑帐,挡着夜色,这室中是一丝风也透不出。
延陵贤续了灯烛,銮金釉丝的烛台还是前朝的贡赏,用着有些年头了,两侧皆磨得发旧,但未见从前的老王爷换过,如今的延陵易也不提撤换之事。再予案上添了茶,便欲退身。
却听案前冷音传出:“明日可是初十?”
延陵易披着苍青色的长衫,正伏在案前判改文案,眼未抬,声依寒着。入了秋后,一日比一日冷,易水书阁更比他处寒,然延陵易只是命下昏时挂上厚帐,并非有意换地。
“是,明儿初十,昱瑾王该是来府了。”念着初十,延陵贤便只想起这一事,匿着笑回道。
延陵易笔尖触笺,划了又抹,判下一纸文书,合了卷淡道:“是京试开考之日。”
天下书生十年磨刀苦读而又企盼的日子,恰也是最紧张的日子。
但不知今夜,又有多少孔孟弟子阖不上眼空瞪着床帏念数。
然明日,不仅仅是京考的要日和尹文衍泽归府的期日,更是忌日。恰满三年,距那丫头走的日子。
案前冷烛一抖,延陵易身已起。
展了袍衣穿戴毕,将案前未处理完的卷宗揣了袖中,人绕过书案,走出几步,方对未琢磨明白的延陵贤道:“我夜里不在府上住。”
“不在府上住,又去哪会野男人?”这一声,由窗口飘进,隔着垂帐闷闷溢入。
闻声,延陵易又是一蹙眉,随即遣了延陵贤下去,自己立在门口廊下盯着趴在窗檐上的男人,今夜她倒未闻见扑鼻的酒香,扬了眉道:“难得你身上少了股气味。”
“这不是要见小外甥吗?可不能醺了他。”延陵空提步迈上来,大大咧咧揽上她肩,“你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我得代你那不常回家的相公把好门,不能任随你会了野男人不是?!”
他何时存着这般好心?!延陵易实感惊奇。不出声的与他并进,她腕子由他扯着,倒也不能走得太快。她是明白了,三年间每一遭十月初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