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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是咬碎牙都不会承认自己苦心一片,同样她也不将他搪塞的话听入心。
二人同是无比清醒着,任谁也唬弄不了对方。
他虽是擅长演戏,或者天下间所有的戏码,他都演得来,不过这一次,却未能演好。她没能如他所愿乖乖死了心,反是吓得白白反省了好久,竟也一并看清了自己的心。她心上有他,真有他。
她叹了口气,目光凝着他寸寸冷下,满是认真道:“是,你是可以让我心如死灰,而后再替我销了赃渡险。可我问你,你也能替我心痛吗?”胸口滑了涩涩的酸楚,但想起他会因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便再不能呼吸,那些最差的结果,纵连想都不敢。
泛在他唇边的笑一丝丝散去,眸中渐起了痛。
其实他从未想她能看清楚自己的心。他们之间若能如在夏宫时也好,他便依然可以安然为她做着一切,依着自己的心意,更不怕她无以承受。他甚至希望他在她心底的分量不会太重,永远都是他爱的多一点,这样最好不过,至少她这颗心不会时刻因自己痛。
“你为我身陷囫囵,是要我这一辈子如何自处。定要我以一生欠你,才甘心吗?”她默默望着他,泪积攒在目中,渐迷了视线,“可不可以少爱我一点,让我多爱你一些。”
感情虽不能以平秤计量,可她忽然想与他站在平行的位置,这样…也才能一起走得更远些。
华光透过雕花刻镂的窗格渗入素帐间,映着她半侧容颜。她含泪浅笑的模样扯得他心疼,似要碎掉。她将自己的腕子缓缓递上,由他悟然接住,交握于一处。便是这种温暖,要她觉得这一生值了。
尹文衍泽另支起右腕,转绕过她的软发,抚上她的唇,鼻,再至眼眉。一路间细细摩挲,指尖触及那丝温热的湿漉时,再忍不住,猛拉了她入怀,与她一并颤着。
“我最怕你这么说,说得人心都要裂了。看来我便是要死,也要将你拴在身侧才瞑目。原来我也是自私的人。如今我是一点半点也舍不得放不下了。”低低的声音,柔软的气息,心疼的眼神。她的泪。便在这之中完全散开,肆无忌惮地坠了满面。
“我也是。”任泪花了素颜,她仍是笑了,握着他的腕子一紧,“放不下。”
幽鸣宫外又传来飘渺的琴声,夹着细密的鼓声,婉转柔长,停停起起,幽幽摆摆。很动听,很诱人,却是遥遥落落,空荡的不真实。琵琶锦瑟,华筝玉琴,长歌曼舞,迷酒乱灯,皆与幽鸣宫中誓死相偎的二人无光,只这片刻静谧的真实,印在心底,抛却世间杂乱的噪声,静得有人沉溺,而后死死生生皆若入梦。
第二卷 时乱 第二十八章 棋论
幽鸣宫的昏景很美,一觉醒来,延陵易靠在榻间淡淡的笑,顾顾盼暮霭生辉。若是一声囚禁在这四角朱墙飞檐的狭隘中未尝不是美差。在这幽鸣宫厮守,与他日夜相对,再没有天下,没有他人,没有生死。最后一并老去,死去。二十年来从未想象过的人生,在脑海中几笔勾勒而出,她突然觉得圆满。美好的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睡前尹文衍泽予自己列的一局棋,仍印在脑中,记忆犹新。他问自己看懂了几成,她说只看懂了三成,四成糊涂,余三更是全无头绪。如今又想起了那棋,不由得出榻信步而上,立在棋桌前沉默不语。
紫檀木打造的棋盘之上,黑白行列,经纬纵横,六合之地,作伏设诈,要厄相劫。盘上张弓开列你我争锋的局势并不美好,任一枚象牙棋子都泛着血腥气,透隐步步杀机与颠覆。
各守之势皆是万般重要,寸步不让。如今这盘棋,布局厚实,棋之布陈,如兵列阵前而候敌待发,鼎峙之势强弱未分,取舍更不明。
帘侧有人步入,是望舒入室添备生果糕点,一并道出尹文衍泽与圣元帝在南侧书房下棋的口信。延陵易先是微愣,及后整衣梳鬓妥当后才由内室出,迈不及三两步,便见昨夜给她掌灯的公公侯在书房前。
延陵易微一点头,示意他前去传报,未料那公公只将腰弓下,推开半扇门请她:“皇上说了,延陵王可不经通传。”
铜炉凝烟,檀香浮绕,延陵易轻步穿过隔断,脚下无声。
尹文衍泽背对而坐,白皙双指捏攥一枚黑子悬在棋盘之上,久久未落。
对面撑额凝思的圣元帝散了眸光,正瞥向轻步走上的延陵易,下巴一抬示意其免礼不跪,延陵易继而进步,伫立尹文衍泽身后,未出一身。
棋枰是由圣元帝随身而戴,纹路以象牙精工镶成,十九条细纹纵横其上,漆绘云纹花鸟。十七星位嵌冷暖玉配金银挫的蕊沿,似十七多镶玉金花。盘中局面与内室棋上黑白双子之势相近,尹文衍泽不愧是是默棋的高手,每每与圣元帝弈毕,都要先默下棋局再冥想对应之策,如此一子一措,他探得是君心,不求赢,唯望不失。
尹文衍泽捏子悬了许久,终是静静点下,落子无声。圣元帝轻一陡笑,须眉上挑,白子应手极快,似一盘棋早已在心中。闲雅之间,全无凝重紧张,仿若生死胜负皆不过是一场棋盘之戏。如今之观,衍泽之黑子落点精妙,圣元帝之白子占地厚实。
各占之势泾渭分明,左白右黑,中枢之地零星几子尚有争夺之机。右侧下盘,俱是尹文衍泽之势,无以能争。然要兼顾上方之阵,便累了几番气力。偏偏圣元帝攻势凌厉两门夹击,欲上铡龙首并右刺龙腹。连步飞跳已将黑龙之首团团锁住,再以立二拆三,立三拆四,行如流水,腾挪有致。上侧稳攻之余,并对右盘黑子的攻势一环凌接一环,且不不诡异,怪招不绝。
如此之局,尹文衍泽弃首而守右才是要道,上侧之局势比要失,不过是早晚之间。然右侧黑龙根基沉稳,白子若要倾覆黑子,却不是三两子得轻易。以尹文衍泽的精妙落子,若能保住右势,再步步加厚边角,行左突围,反危局为赢势,并非无望。
只眼下,尹文衍泽步步紧盯上势,盘角曲四劫尽亡,明明是当弃的死棋,他却执着于上势求片刻苟延,浑然不顾右膛大刀被单切直入。圣元帝以一步大飞,直切断右侧黑子之势,若尹文衍泽再不后撤护保,全盘既失!
“这便是两处有情方可断。”圣元帝朗朗而笑,善意题解道,“衍泽,你再不回盯自己的地盘,便要以小失大了。”
两处有情方可断!他言出几字时,目光却是紧紧逼过延陵易,再回至尹文衍泽。一句有情,才可断。其意深远,尹文衍泽确是因有情,才被人夺了可断之机。
忽而静下,尹文衍泽未执棋,空握着一拳怔愣久久。虚眸间不落痕迹的淡然一笑,嘲得是自己!冷袖垂下,于身后探了延陵易的腕子,紧紧握上,不送。
延陵易一惊,才是明白,他从始至终便知道自己玉身后。
汗湿的掌心黏着她右腕,她附上左手,交握贴紧。如今棋子翻飞于玉指间,更如着利器在手,厮杀于此一刻。他既然说过,生死皆罢,不离则好。这一盘棋,又能如何。不过是陪着他输,陪着他赢。
“延陵王,你助衍泽一番罢。”圣元帝擒着冷子,低低一笑,语义深长。
延陵易紧紧盯过右盘之势,复又看向尹文衍泽,声音淡而又淡:“延陵易棋艺不精,只乱读棋经棋谱,唯懂弃子争先,舍小就大,逢危必弃。”她不过将实言脱口罢了,上方之势,不失也会失,保不住,为何还要累自己失了大局?!
蓝田墨玉打造的棋钵便置于眼前,内有兽骨而制的黑白二子,竖***。她替他执起了棋,以另一只未由他握紧的手若他**,**替他弃。
黑子即要稳入右下宫位时,尹文衍泽忽而抬了左腕断住落子之势。由她指尖夺过黑子,无以犹豫,宽袖轻扫,“砰”一声点落。
黑子落入上方星位之侧,七死八活!
拼尽最后一丝生机,为上势延了八子存一时活眼,也是自弃了右膛已由白子狠狠切入边地的艰险腹地。他宁为死棋争得一息喘息,却不顾下方转生之机,生断了夺逼天元收官赢子的道路。
如此…如今只余气尽棋亡…空余那上方星位的气脉又有何用,不过是一同死而已。
是,他便是看不得她先离一步,便是死,也要并同。
一子代一人,一位取一势,那上方星位所保全的黑子,不是他人,便是他!
他不弃她!死也不肯!
寂寞掩埋了一切,静得全无声息。
圣元帝目前一片昏花,紧紧盯着落下的黑子。面色恍离。
钵中白子狠狠攥在掌中,他不甘心!良久抬眸,寒光逼仄:“衍泽,焉能以一子颠覆天下大势?”
“父皇,衍泽不弃。”他言声极为平静,苍白的笑努力噙起,似是祈求,似是絮说,他只要他能知道,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也许与他想给的,甚至于天下人希冀的都不一样。
“棋盘之上无夫妻无父子,义不及朋友,情不通夫妻。衍泽,你随朕下了二十几年得棋,仍是糊涂吗?”
这盘棋以天地为枰,百姓为棋子,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弃的是天子之棋,对的是帝王霸业。
尹文衍泽垂睑低眸,浅浅一笑:“所以…衍泽输了。”
一掌冰冷的寒子纷纷落在他的额上,肩头,胸前,能掷的,圣元帝皆是掷了,无以可留,也留不下。他一世苦心积虑为他争求保延的臻至,却不及一枚弃子,一个女人。舔犊之心,裂如碎帛。噬骨之痛,翻滚延绵。
尹文衍泽淡然起身,执着延陵易一并跪下,迎向那一双赤红深邃、从前坚韧无比如今脆弱不堪的眸子,敛息听着天子声声震怒。
“混账!你没有言输的资格!朕不给你言输的路可走!朕这一生。未输过,你只有赢,替朕赢下去!”
他生生叱骂,晃动着憔悴的身形,他老了,真的老了。岁月的斑驳爬满了他的额头,华发白丝染不出青黑墨色。他是天子,也是人父,苍苍生黎民是他的子孙,眼前之人,更是!他连着与自己最亲最近的血脉,他们的瞳眼是一般颜色,他凝着他的时候,便如同恍惚看过少时的自己,那般温润,那般生机。他不过是想将自己毕生所有延续给这个与自己血脉最亲最近亦最像自己的人,才以天地为局,以权臣为子,步步紧钻细营,谋江山大计。他之心,更是磐石之坚。天下乱势力他都以一臂相抗,为何却独独挡不住他一个“输了”!他便是要输,也不当输得如此狼狈窝囊!
书房内那一盏油灯忽灭忽亮,映着玄色龙袍飘摆地异常憔悴。延陵易唯有低眸,勾紧尹文衍泽的一手,十指冰凉的交错,他的坚定,传入她心,他的裂痛,一同撕扯在胸口。他们便定定跪着,一动不动的承受风雨狂骤,全然忘了时间,忘了周身一切,甚至忘了圣元帝扬甩长袖震怒离去的背影。
那样的静,静到世间只余二人气息腾转。
尹文衍泽淡淡起身,一如他跪地时的淡然,不出一声地步向那棋盘,纵横经纬,这一句绝妙的好棋,由他毁了。气息不转,他以沉溺在棋中,不动分毫。那白龙,寸地必争的白龙蜿蜒直上,只逼得黑子步步再退,而后再无声息可取,唯有落一子入天元。圣元帝所为一切,不过是逼得他自入天元正位,掌天元而得天下。他的苦心,他并非一时得知,只是……万想不到,圣意苦心,如此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