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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靠近一点,我看不清。不是,是看不见。”声音便近在耳边,却无论如何看不到。她抱歉一笑,即是伸出五指,随手一探,便摸索他州毅的五官,像雕刻一般,极是分明。
“你再用力看。”他紧握住她双肩,他便在她眼前,如此近,又如此远。
她摇头,拼命摇头。
而后身子一轻,便由他抱起,她抓紧他,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
“我是不是瞎了。”她的声音比风声弱,低低地散佚在他胸前,那贴在自己耳边的心跳声于是更紧。
“没有。”他叱了一声,言音闷闷的。
她闭上眼睛,与睁着眼睛没有区别,指甲钳在肉里,好在,痛感仍存。
“你知道,由玄馨殿登上寻星台要多少步…”清冷的声音,残凉的笑,不难过,一丝也不难过。
曾经为了与越儿无一样,也想伤去自己的眼。与越儿同在时,她会时常用黑纱蒙眼,与他共处黑暗之中,也是此刻的安宁,留恋的熟悉。
冰冷的黑暗,反而让自己无比清醒宁静着,感觉微妙而熟悉,似乎真与越儿贴得更近了。
如今……那个人也走了,她再不需见任何人。
终章(下) 全文结
德肃十九年的冬天刮了数场飞雪,整座城池由冰雪覆盖,寒天冻地的肃杀,郢都失了往昔的生机。寂静的阴霾中,似在等待一场诀别,一场沉寂许久蓄势待发的厮杀。
瓦蓝的天空,干洌的寒风,秃鹫高飞一掠惨白的西天,冷风中夹杂着火炮的辛呛气味,迷荡的烟雾由南面袭来,浓烟缭绕着天云柱,直冲九天,压抑的阴霾笼罩着整座郢都。世事轮回,十八年前的那一幕,又现郢都,又现这一座城门。对权力无休止的欲望,可以将一座美好的城池顷刻间化为废墟。多灾多难的郢都,普天难渡,无辜的郢都百姓又会深陷水火之中。
巍峨的永安门,筑守郢都的南城。冰冷的城楼,锃亮的城门,城门之内仍是帝皇的疆土,城门之外,是东宫将士浴血奋战的地域。而后,这城内外,皆会是他们的天地。
宝色华盖,挡不住凛冽的寒风,沉重的银色披甲压在延陵易肩上,渐有些不能支撑。高隆而起的腹,同此时血与铁交辉相映的叱咤场面丝毫不相衬。她甚以不准旁侧宫人搀扶,仍要执拗地立直双膝。
终于,她是活着等来这一日。
尹文尚即立在城楼之上,高大的盔甲身影遮住漫天霞光,满满一坛洒血酒由他仰首灌入,他从不是嗜酒的人,如今喝的更不是酒,是无以忍耐泫然而落的泪。如今立在她身前,恰是一位血气方刚的壮士,他披着甲胄金盔,眼中写满不屈的坚毅,他会是三军的统领,破宫的先锋,他还会成为下一位盛世明主。史书土会写满他的丰功伟绩,当然也有这一段隐晦的历史。
值南荣旧势兴乱,逼宫营救圣皇,剿灭南荣,则是这一场兵变由来的表因,之所以是表,便是迷惑苍生,说服朝臣的。如同史书中无以计数的清君侧,尹文尚即也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于此,他亲手制造了这一场乱局,再亲手平服。逼的不是南荣旧党,而是启元大殿中正以深锁愁眉面对着一桌乱棋的圣元帝,他的生身父亲,更是这郢之天下的主宰。不过很快,便该不是。城内迎展飞舞的滚着龙旗滚着金边,即将由黑龙豹旗替下。
应天广运仁圣文武至德皇帝,这尊号,是由延陵易为新帝亲自甄选,如今不过近在咫尺一夕间。
佑和元年亦会迎春而至,自此世间可再不会有血腥与厮杀。承运苍天佑和,也是她凭以真心所选。
凛毅的目光,在一一巡视完攻城兵甲后微以回探,与宝盖下矗立的身影四目相接,眸中渐柔。背着烈光,他步步移来,宽绰的胸膛为她挡遮寒风,一手为她拉紧风氅。
“早说了不要你来,硬不顾念自己身子。”目光流至她挡在银甲之下的腹间,将以七个月的身子,数次他都以为她强撑持不下,她却比自己想象中要坚强得多。如今,她更是坚持要与他检阅三军,激励将以浴血奋杀的将士。
京南大营的将士数千人,效力东宫数载。云南边营赶至的五千将兵,更是她延陵族的死士。最关紧要的仍属京西北大营的两军京畿卫兵,那是澹台所辖之军,她收揽不了那个愚忠的木头,却能困住他将以临盆的夫人 公仪鸾。威胁之人,必受人迫,她实在不想重演挟持的旧戏码,只对他澹台嬴迟,除了那个女人,尚寻不到其他的弱肋。又一次,她做了小人。
旌旗赫赫,黑压压的一片,披胄将士,层层如铁,气势逼人。如今三军齐备,他们缺的不是兵将,不在人心,而是时机。邛国的兵力自数月前兵起南陲,一路北上,借由尹文尚即的里应外合,连下数城,最晚将于破晓之时兵抵郢都最南的永安门。外有邛军坐镇,内起兵诿。今夜子时以后,便是最妙的时机。
吸取当年夏邛乱政,失了七所城池的教训,这一次不是万不得已绝不能引邛兵入郢都,却也能威慑四方。他的深思,她都明白,她的忧虑,他更能抚慰。
“你放心,出师则胜,尹文尚即不布没把握的阵,不出没把握的兵。”三军阵前,他是军令如山的铁血刚硬,沙场之上,他是杀人如麻的冷凝,只在她面前,他少有的温柔,“再言,邛将阮昀已来信,言是邛兵渡过郢江不做歇整倾师而至。我已差肃释于南天门持令候等。即有万一,由肃大将军引邛军添力。”
能想到的,皆是一丝不差,该备属的早是甄善。做事一丝不芶的完备,更让她能将心放稳在肚子里。
她一时笑的流离,方伸出的腕子,由他被揉入掌中暖着。他掌心干燥的炙热,在这寒天冰盖的大风之日暖意流窜,直入心田。
“不是担心,是想来看看这些将士,他们都是要为你我舍生取义的志士。”目光游曳,迎着城下黑漆漆的一团簇影,仍是模糊着。太医说过,她这一双眼,最差是漆黑无见,最好也只能是模糊一片。她想如今倒是最好的,甚以分辨的清,那一团团盔影中蕴着银色的光芒,而身前的尹文尚即披着金色甲衣晃在眼前。只不过,若不抬首相触,她也不知道,他如今是笑着,还是依然皱紧了眉。
“我没有皱眉,在笑着看你。”他添言解释着,忙又拉下她另一只乱蹿的腕子裹了掌中,是想要她用力看清,不想她一味依赖这一双手,而后失明只会越来越严重。言着便随之舒平了额头,勾起干裂的唇,笑出声音予她听。
他扶起她靠在自己身边,沉定的声音落了她耳边:“我带你去城楼前阅列将士,让他们都见见你。”
延陵易把她搀扶着一步一步贴近那冰冷的城墙,呼啸而过的冷风吹痛了脸颊,胸口的血忽而热了。
尹文尚即扬起了一个手势,刀剑纷纷出鞘,旌旗高高而立,城下精兵将士震声四起。任一声,都是生与死的抉择,刀光与剑火的争锋。这些人又是因何聚于此处,因骨子里的忠诚,因血脉中流淌的信任,或者因国家的期望与父老乡亲的希冀,有太多的原因充杂于其中。只他们应该看得见,在这一切背后,因着同一个缘由,权力!
皇族子孙中费以一生执着追索的权力,能驱弱恃强,能斡旋天下,能颠覆朝堂,能让忠将成奸贼,让软弱化作血与火的刚强,它不仅仅能在阵前斩杀敌人,还能在庙堂剿灭不肯臣服的死臣。权力,仿如神的印记,深深烙刻在龙子凤孙的血脉之中,它挑起的不仅仅是他们抑制不住的欲望,更是一种不能言道的向往与坚持。为了它,可以生,可以死,可以卑劣,可以小人C当你拥有它了,小人也当不卑劣,奸亦是忠。
她想起自己平生第一次直觉到权力是源自夏宫殿首高呼的那一声“朕”,如今却在这锋刀利戟银甲铁衣的气势浩荡重拾君临天下的迷人感觉,有一丝熟悉,一丝陌生,一丝涩和一丝暖,俱是淡淡的。立足于他人的江山之上,她竟也能如此激动而又兴奋。
银色的重影荡在模糊的视线中层层叠叠,潮水般欢呼如山如海,胸口的热流溢满,她眼中又胀又烫,却再也再也落不下一滴泪。
“延陵空便在城下,如今统帅云南大营的将兵。”尹文尚即淡淡的声音飘传。
激奋之余,清醒尚存,热血寸寸逼凉。延陵易已不知心中作何念想,如今这已不是普通的一座永安门,是片刻间即能燃起烽火狼烟,挫骨扬灰尸横遍野的杀场。万中有一,他便会死。万中再一,势有他变,他即是做了乱臣贼子,亦要死。
尹文尚即在城楼前,又是一番慷慨陈词,言得激烈,言得热血沸腾。她在一片喧哗中视线更模糊,越想用力看清城下披银甲着红衣的将士眼前便越恍惚,红衣,是延陵一族的标志。
自那一日,延陵空跪在尹文尚即身前求来一身明盔胄甲时,她便知道自己终会无能阻止这一刻的到来。他撕碎了自己寻欢求乐的金绣袍衫,披胄浴血,不过是为了告诉自己,他与她同在,他亦能为她而死。
冷袖一抖”惶然移了目光,依是团影,尹文尚即的脸似是近了又远。
“城下将士方以你之名请了死志忠诚,便等你出声呢。”他无意强求,若她不想,他自可以代为训言。
延陵易点点头,失了焦点的双瞳无力地迎向城下压得密密麻麻的团影中,她的直觉能感受那些如炬的目光逼射而上,他们凝着她,眼中有希望和期待。她不知自己的目光落在谁的头顶,只知道,除了无数晃动的闪影,自己什么也看不见。
空拳冷握,她迟缓着扬了笑,从未有过的温柔,并不当出现在满城肃杀森然之间,可她仍是执意挥洒尽最后一丝温柔。他们之中许多人,也许仅仅只有这一面之缘。他们是即将喋血赴难的年轻人,她甚能感觉到那一股子年轻的血气充盈涌上。他们或以没有成亲,没有子女,只知因死忠二字以命效力。他们的血会染红胡城池,会覆盖一整座郢都。他们应该是保家卫国的英雄,血洒边疆是天职,也是死得其所,葬身天子城下委实可惜了。只是…她如今仍做强撑起一脸天经地义的模样,用矫情的言语劝战,残忍地劝他们去送命,去为本无相关的人以命相搏。
“你们将要冲破这一座倾世之城,成为将日百姓口中代代相传的强兵勇士,你们仅仅能凭借手中的盾戟刀剑,以鲜血与宝贵的生命为苍生黎民杀出一条血路。通向郢宫的道路,满是荆棘,会有血淋的尸首,半刻前还立在自己面前的兄弟,也许便会成为脚下践踏的人梯。不要怕,你们是在替那些倒下的同仁继续前行,活着,用力活着,是唯一的希望。这天下是以你们的血汗铸成,你们定要活着收兵凯旋,活着…封军犒赏。”
无力再话,言声如此苍白,城下震天动地的响应之声掩覆了所有的情绪。仍有些字,便堵在喉间,不能吐出。你们会死,然而死亡从不是结束。
柔风渐作晚风,昏霞映满天边时,红色浓烟自天云柱腾空而起,城下已躁动起来。城内惊马落蹄之声层层叠叠,铺卷而来,圣元帝的京畿营军似也准备齐善,鸣金之音传荡在郢都的大街小巷。沉溺在屏息的寂静中迎来这一场不知何时才能停歇的恶战。
尹文尚即平定的目光蕴着一丝悸动,破城在即,已无多余的时间送她安全离开战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