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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达延死死咬着嘴唇,狼眼顾盼,扫视那数百名步步进逼的士兵,光芒却渐渐由愤怒变为冷锐,最终竟眯起来了。
难道他有什么好办法?
忽然间,青离感到腰上被股强大的力量一锁,整个人被一把抓过,同锁她的人一起向后仰去。
上面传来一阵惊呼。
…
…
从那样的峭壁滚落,达延没有死。
这算是运气,还不能算是奇迹。因为狂乱蒺藜与锐利石锋将他的皮袍扯得稀烂后,大半竟无法刺穿那紧实浑厚的肌肉,许多刺尖甚至因此折断在肉里,因此整个后背血肉模糊,但还不至于致命。
而青离也没有死,她身上有撞击带来的震动和疼痛,但不严重,那些可以轻易在她柔软身躯上开出血窟窿的嶙峋怪石,竟都高抬贵手放过了她。
她甚至可以说是毫发无伤。
不过,这同样不是什么神佑或奇迹,而是因为,滚落时,她整个人,像那夜在他榻上,那样严密地被裹在达延的身下。只不过这次,是为了保护……
她摇晃着站起身来,看着背后一片血肉模糊的人,视线也变得模糊,鼻子酸得要命。
“别站着……”那人伤成如此,威仪仍在,对她颐指气使,“那里……有个岩缝,扶我。”
青离依他目光所向,果然发现一个岩缝,开口被盘根错节的植被挡住,不加提醒很难找到。
她不奇怪达延为何知道,这里毕竟是他的草原……
于是她用身体硬撑开荆棘,扶他进去。
进到洞里,她四下看看,这洞口小内大,阴冷,但还不算太潮湿,有干草和烧焦的动物碎骨,可能有过当地人在里面避雪烤肉。
估摸明军的步卒从山谷两侧绕下来需要半个时辰,这段时间应该足够给他处理伤口了,至于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她麻利地奔走着,从外头抱进大捧的雪来,给他清理创面,兼做冰敷止血;用头上的发簪挑出断在他肌肉里的荆棘,甚至石尖;最后将衣物扯成宽窄适中的布条,为其包扎。
她把整个外袍都撕了,留一件单薄里衣,贴在身上,整个人由于天气尚寒瑟瑟发抖。
“离……”在青离包扎他身上可以处理的最后一处伤口时,他突然叫她,还是发不准那个“青”字,因而省略。
“又叫一个字,跟我很熟啊?”青离头也不抬,道。
“离……”他却不为所动,语气里也没有迎接青离调侃的意思,而是极凝重地吐出一句话:“你到底……是不是我妹妹?”
青离整个身体一震,手悬在了半空。
她没想到,这句话会这么早来。
“满都海昨晚告诉我,么么走时交给汉商的两个婴儿……都是男孩……我不信,今早跑来问察合。”达延断断续续地说道。
青离这时想起来,察合是达延生母呼吉儿的乳娘,怪不得听起来耳熟。
果然,他既然问,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可他知道答案了,为何在那滚落的一路,还要如此拼命地抱紧……?
“我欠你的,已经还了。”青离低下头去,不敢看他,仿佛用了千钧的力气,才吐出细丝一样的一声
这话应当是极有力的,她还他的,是整个漠南蒙古,还不够么?不要说他,连她自己的内疚,都能抵御了呀。
达延果然无话了,沉默良久,却又挣着抬头看她,轻声道:“除了欠,没有别的么?”
青离愣住。
这句话好象利枪一样,完全绕过了她给出的重甲,而是从两肋直接刺透心房。
青离不回答,两颗泪珠却猝不及防滚落。
多么奇怪啊,明明,明明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感情却还可以是真的呢?
泪珠儿落在达延的伤口上,他觉得火烧火燎地痛,比以往将毒箭从身上剜出都要痛得多了。从那里面他已经看到了答案,但这答案,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
尽管如此,他还是尽最后的努力:“我想娶你,跟我回去吧。”
青离苦笑,只是冷静地回问:“你能不跟明国打仗吗?
达延笑着摇头,这问题,是他意料之中的。
青离看他脖子上一道血口,若是不幸再深两分,大罗神仙也救不转命来。
那么又是多么奇怪啊,他可以为她死,却无法为她活着……
于是她深深吸气,尽量保持语调的平稳,“他们差不多要找来了。我会出去,把他们引开,但也跟他们走。”
“我把火石留给你,这里有干草,等没事了点燃,看到烟,大概会有本地人来救你。”她继续说着,有些交待后事的感觉。
达延只是笑着看她,像平日那样,眯着狼眼笑着,却藏不住眼底一点悲凉。
然后,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扯住她问:“你的坠子,哪来的?”
“一个喜欢的人送的。不过现在,他已经死了。”
青离这样说着,心中叹息,到这个份上了,她还要骗他。但她没办法,她绝对不想把坠子的主人搅进来,那太复杂了。
达延对她的回答沉默了一会,但觉得也似乎无法得到更多,于是,他拉过她赤裸的左臂来,深深咬下去。
青离看血丝从他的利齿间渗出,很痛,但不必闪躲。这段由碎成布条的衣服和牙印开始的孽缘,用碎成布条的衣服和牙印来结束最合适不过了。
‘
“我这辈子不要再见到你。”青离起身在洞口了,达延在后面喊出最后一句。
“我也是。”青离答完这句,慢慢爬出去,不再回头。
‘
若再见,必然又同初见,一个城上,一个城下,一个金箭,一个火枪。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五十九章 报君 十)
刺国 六十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十一 扫尾)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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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离出得洞去,几下麻利地覆盖了缝口,然后一边往东跑一边用力拧沾血的布条,最后将其挂在荆棘枝上,做个仓促扯破的模样。
弄完这些,她隐约听到步伐声了,便声嘶力竭地大喊,“我是被掳的汉人,救我!”
马蹄前来,她有些愕然地看着马上军官,这不是之前两次碰面的玄真行者么?
而当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到后面两人,更是瞠目结舌——她本以为今生都见不到他们了。
一个纵马过来,她以为是想把她一把抱起,让她尽诉这劫后余生。
然而他没有,他只是在她面前下马了,唤一声“青离”便再也说不出什么。
她苦笑,他始终太知道分寸。
“我就说有缘分自会再见么。”一个笑得灿烂,也上来道。
他们怎么在这里的?还跟玄真行者一起?
这个说来话长,按后来青离了解到的,长话短说,是这样:
‘
因为云舒忘了令牌在乌镇驿馆,结果青离被献祭到蒙古去的第二天,沈家兄弟就知道了,慌忙设法营救。
他们手上又没有军队,正一筹莫展间,却有一机缘巧合:圣上采用宰相李贤的建议,新近招安一批绿林豪寇,赐以军职,既能为百姓减去匪害,又能填充兵力。这里面,云舒偶尔看到一个“二郎山聚义寨”的名字。
看官可还记得石亨案后青离嫌难拿而随手给云舒的铁头牌子?那牌子是玄真行者给青离的,叫她有事去二郎山找他。
云舒想起这个,急急查证,待找到人,果然是玄真行者。
原来玄真行者本姓周,因受了冤狱刺配,后来落发作了行脚僧,并入了绿林,坐二郎山寨的第二把交椅。如今归顺,因他本来熟悉边境,便被赐与乌镇守备之职。上任之后,整肃军纪,教习操练,乌镇军容,焕然一新。
这也是无巧不成书,如果换了别人,端不可能调出军队去救一个女子的,但他对青离有承诺之信,便答应试试看。没想到,很快还就有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就是青离所猜到的那样,其其格的铁匠未婚夫心怀怨恨,前来密报达延和青离两个单独往边境这边来。
接下来的事情,青离就都知道了。
哦,至于原来的孔守备的下场,是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里,被一个家中妻女米粮都被献了出去的平民割断喉咙……
‘
云舒天翔讲得很平易,但青离看到两个人,尤其是云舒,都瘦了一圈。从蒙古大汗手里往回弄人,谈何容易,就算有这样一个机缘帮忙,之间曲折打点,也都是可以想象的。
她默然,自己何德何能,值得他们如此……
等他们把这个事情讲清楚,整支部队已经开始往回返,草原的太阳落山很早,在地上铺出血红的残辉,士兵们有些泄气,因为最终没有找到达延。
那是当然的,青离伪装现场的本事,是一般人看得穿的么?
‘
青离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这两个了,此时见着,心中却蒙上一层阴影。她在马上细看二人的侧影,发现还真有几分相似达延,尤其是眼睛的形状,只不过,由于在中原长大,里面并没有狼性的凶光,都被人称作凤眼了。
他们也问了来密报的人关于青离在蒙古的情况,铁匠告诉他们,青离险些成为蒙古的公主,但这个平民并不知道坠子的事,他给出的理由是她长得很像大汗死去的妹妹。对这个理由,天翔云舒觉得不易接受,但也无从反驳。
而青离自己,自然决不会提起那串狼牙。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她要把这秘密带到棺材里去……
‘
而之前令青离和云舒吵起来的那件事情,此时显然因为时过境迁而被埋在地下。
感情的问题很多不是当面解决得了的,在冲动中硬要处理出一个结果常常导致决裂,因此先埋下去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法。但它的弊端在于,也许就再没有办法找一个开头,将疙瘩解开来,于是出了问题的地方就经年累月地潜流暗涌地作用着。
以云舒对青离的了解,他能想清楚,青离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子,她说的“玩玩”是气话。但他想不清楚的是,从门缝里看到的,青离在天翔怀抱里痛哭的场景。
他觉得,看见她的眼泪比看见她的裸体要难……
那么,似乎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他还没有过分自作多情的话,也许青离喜欢过他,不过,后来像所有世人一样,更倾向于天翔。
如果是哥哥要来争,他还有点只在这件事上不能退让的勇气。
但现在是她自己的选择,他能怎么办呢。
所以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表面上他跟青离还是跟以前一样,实际上稍微接触深一些的事,试探一点的话,都不再做,不再说了,以避嫌疑。
青离自然也感觉出这一点,但她很难解释,也不想解释。
难道这点误会没有了,她就能跟他在一起吗?
局势就这样沉默地走着下去。
‘
如血的残阳完全沉没在地平线下,马蹄也踏出明蒙的边境线。
青离立在阔别数月的土地上,回首北望,乎觉这一段日子恍然如梦,来势汹汹毫无征兆,梦里炽烈而又惊奇,到去时,又如此突兀,若归云般再无觅处,只在自己心底,留一抹无法言说的痕迹。
‘
哦,对了,最后交代一下达延的结局。
成化年间,他最终彻底击败右翼势力,统一漠南蒙古,并向西驱赶瓦剌,被蒙古史籍盛赞,称为一代中兴之主。
对青离来说,忘了他是件很难的事,不只是因为那些牙印,而且因为在多年后边患的告急奏折上,时常可以听到他的名字,那时,他还有一个新称呼:“套寇”。
开始听到时,她还黯然神伤,又问自己,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