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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可怜与幼稚。
经过这么多,情操还如小女孩,还是一点儿经验也没有。
国维问:〃要不要我出去才舒服?〃
〃不,不必体贴,这里总还容得下两个人。〃
我躺在沙发上。
继母也该四十多五十岁了,许多这样年龄的女性光鲜活泼,但她不行。
我也不行。
许久许久没有见她,这个人只剩下一个影子,模糊得不可辨认,只有在黑夜,她会复活作祟。
房中的花完全干枯,成为一条一条黑色铁线。
不能想象数日之前丰硕肥大雪白的花瓣,今日竟会变为这个模样。
〃太太,有人送花来。〃
〃什么?〃
〃有人送花来。〃
张大了嘴,愕然。
但花一捧进来,就晓得不是由同一个所送,只是一般的玫瑰与丁香,形与色以及气势都相差太远,一看就知道是陈国维用来敷衍塞责的——你要?无聊归无聊,省得你吵,给你,拿去。
这是嗟来之食。
做错了,陈国维完全做错,他根本连花店这个电话都毋须打去。
〃太太,露台两盆花也已经枯萎。〃
〃留着它们。〃
〃明年花还会发?〃
不会。
但仍然要留着它们。
傍晚我出门,国维叫住我。
他手里拿着我的长手套,碰巧又是鲜红色的。〃套子里的人,穿上它。〃他说。
这令我想起另外一个人,他曾经吻这双手套。
〃每个晚上,足足十年,你到什么地方去?〃
国维终于好奇了。
这几千个寂寞的黑夜,我得设法熬过。
一边慢慢穿上手套,〃这十年,我在外头生了五个孩子,夜夜去探访他们。〃
国维笑出来,不是不恻然的。
悲哀,是不是?漫漫长夜,不要它它也会来,硬是逼你与它共度,天天如是。
〃你可以找些事来做。〃
一讲这个题目,又要暴露我的无能,能做什么?
〃今夜你去哪里?〃
〃重要吗?〃
〃我觉得不对劲。〃
〃是吗,好灵敏的触觉。〃
他骂:〃诅咒你!别再用那种腔调同我说话,无论怎样,我总值得一点尊敬。〃
我转头出去。
人已着魔,无人有力拯救。
我甘心这样。
车子驶向酒店。我知道,什么都知道,理论上应当消失,退出,理论上这件事已告结束,完结。我是他已到手的玩意儿,不再稀罕。
他是一名搜集者,情趣在捕捉的一刹那,一旦得到,味道尽失,他又开始追求另一名猎物。
明白,再明白没有了,怎么会不明白。
照理论,应当接受忠告,到外头去旅行,兜个圈,踏遍半个地球,回来忘得一干二净。
照理论,不是做不到的。
然后即使狭路相逢,也根本不必别转面孔,要有本事冷漠陌生地直视他,像完全不认识他,当他透明。
理论上一切再简单没有。
像我们说别人:〃咦,这样的男人,早甩早好。〃
当事人无法依常理行事,伤心欲狂。
于是旁人又劝他,〃那个人给你的,很多人都可以给你,很多人都做得到。〃
可是当事人不要其他人。
他陷入一种迷幻情绪,不能自拔,也不要自拔。
什么引起这一切,没有人知道。
忽然失去一切自制力及理智,向一条炽热的毁灭之路走去,毫无目的,毫无希望。
像我一样。
我闯进去。
侍役拦住我,〃小姐,今夜西餐厅停止营业。〃
是,我知道。
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两个座位,乐队只为一个客人服务。
我推开他们。
酒店经理出现,他一副惋惜的样子,张开双手,奉命挡住任何人。
我心想,那日,当我坐在里头享受的时候,这位经理,不知有否站在这里,遣走不识相来寻人的女客。
他低声说:〃陈太太,请回头。〃
真是金科玉律,但如果你是我,到了这里,还回不回得了头?
〃陈太太,我的力气比你大,你进不去,别逼我动粗。〃酒店经理说。
我看着他。
他挽起我的手,〃来,陈太太,我陪你喝杯酒。〃
他听得里面有乐声传出来,这次是悠扬的华尔兹。
经理孔武有力,把我扯出走廊。
我双足不点地地被他拉走。
〃他有别的客人?〃
〃陈太太,何必明知故问。〃
我不出声。
〃开心过就是了,你开心吗?〃
他凭什么劝解我。
〃很少人像你这样固执。如果你再出现。我们会请陈先生来把你带走。〃
他们有一整套规矩,什么阶段做什么事,都已获得明确之指示。
但我没有丈夫,这次他们失算,我是无主孤魂,乏人认领。
〃回家去。〃他再三劝说。
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看得出是真正同情我的处境。
我自手袋中取出钞票付酒帐。
他变了色,失声问:〃我看到的东西是不是真的?〃
我站起来。
〃陈太太,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岂在你管理的范围之内。〃
〃天,你真是一位危险人物。〃
我离去。
进来的时候没留意,现在看到门口停着一辆紫色的小跑车。车子不怎么样,颜色却并无分店,只此一家,好不熟悉。
这是我朋友安琪的车子。
一定要看清楚。
我走过去,张望车窗。
可不是,后座还搁着她儿子的绒线外套。
她人呢,在里面同谁幽会。
我有点数目。
同样的背景,差不多年纪,非常的寂寞,都被他一网打尽了。
我呆在路旁,手搭在紫色的车身上,过了很久,才转头回自己的车。
转到俱乐部一个人呆坐。
歌手在唱首法文曲子,一直说,爱我多些,爱我多些。不知对象是谁,如泣如诉。
俱乐部在四十七楼,一大片玻璃墙,酒客如临空吊在半天,深蓝天空,密密麻麻是星。
不要在晚上作出任何决定,晚上的意志力太过薄弱,阴与阳只一线之隔,等天明再说吧。
天亮仍觉得是对的,即使错,也甘心。
身边有个人说:〃好吗?〃
又来了,又把我当夜莺。
〃不好——〃我抬起来。
〃我会令你好过。〃那人笑,露出深深的酒涡,雪白的牙齿。
啊,他要做我的生意。
我掩住面孔,什么,看上去有这种需求吗?己有资格召人服务了吗?
〃别怕,〃他说,〃听我的话就快活,我会教你,跟我来。〃
不行,这样子不行,至少要有一轮仪式,不能接受这样的买卖。
〃走开。〃
他扬起一条眉,〃什么?〃
〃走开,你遇上行家了。〃
他释然,笑起来,点着一支烟吸。
〃还不走?〃我赶他,〃生意都叫你赶跑。〃
〃淡季,〃他打量我,〃再肯下本钱也难做。〃
我不响。
〃别拒人千里之外,来,我同你去散散心。〃
他一点自卑都没有,做出瘾来了,一副洋洋自得,工作娱乐不分。
即使要买,也不会同他。
我厌恶地别转头。
他碰了壁,倒是不生气,〃好,〃他耸耸肩,〃等吧,等你的梦想驾临吧,只怕届时你头发已经白了,梦也不认得你,哈哈哈哈。〃
他笑着走了。
我悲哀,谁说他讲的不是事实。
只见他朝一个银发的洋妇走过去,瞧,他今夜就可以圆梦。
我坐到人家打烊。
趁着清晨,到赵府去拜访。
玛琳亲自来应门,一定是没睡好。
看到我,她说:〃今天不行,今天孩子来看我。〃
〃只需十分钟,〃我说,〃你放心。〃
〃他们就要来了。〃她无奈地拉开门。
〃玛琳,我们曾经是老朋友。〃
〃进来吧。〃
客厅中的家具已搬走一半,只剩下笨重的沙发,茶几,一些用旧了、不值钱的东西,像玛琳本人。
我自顾自坐下来。
〃我们很久没见面,为什么?〃
她吸烟,〃发生这等事,理由尚不够充分?换了是你,还会不会有心思打牌看戏。〃
〃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海湄,既然我们是朋友,你当可怜我,放过我。〃
〃只有一个问题。〃我恳切地说。〃海循——〃
〃你不用开口,你只要点头或摇头。〃
她长长叹息一声。〃海循,你真笨,像头驴。〃
〃是的,玛琳,你说得对。〃
〃你要知道什么?〃她用背对着我。
〃玛琳,你的朋友,是否姓朱?〃
过了很久,她的头轻轻点一下。
明知答案如此,由玛琳亲口证实,也不禁震惊。
〃后来,老赵知道——〃
〃海湄,请走吧。〃
她拉开大门。
〃玛琳。〃
〃求求你。〃
〃我们不再是朋友?〃
〃我想重新开始。〃
我垂下眼,离开赵宅。
在门口,刚巧碰到司机送她的孩子来。
她同小孩拥抱,不再理睬我。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还是他们的好母亲,此刻她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同我母亲一样,只是母亲没有回来。
玛琳偕孩子进屋内,关上门。
友谊就是这么简单。
你有空我有空他有空,便团结做起朋友来,什么话都可以说,一旦出事,即时各散东西,谁会来接烫山芋,从此成陌路。
一般女人,到这个时候,都会含羞隐退,躲得远远的,而我还坚持出丑。
一在咖啡厅坐下,就知道会有人招呼我。
但没想到会是他本人,一时不知是幻是真。
晨曦沐浴在他身上,在他头上肩上圈出金光。
他拉开椅子,坐我对面,满以为他脸上会露出夷然蔑视,但是没有,他很沉着。
他的假,胜过很多人的真。
看着他已是一种享受,这几日来的仿惶不安一扫而空,忍不住伸出手,为他深色西装袖子拈去一斑灰。
他也在看我,眼神非常无奈,他该开口了吧,然而他已经告诉我,下去也是没结果,他不会被一个女人缚住,他要求我停止。
通常是登徒浪子不放过良家妇女,需索无穷,现竟然刚刚相反。
他坐着喝了杯咖啡才走,短短时光,使我认为先头委屈不算一回事。我目光跟随他直至他身形完全消失,然后把头枕在双臂上。
〃朱先生不打算再见你,请你以后别再上这里来。〃
我不出声。
〃这是最后一次,〃来人叹口气,〃陈太太,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
是那位经理先生。
我抬起头,微笑,〃你真是噜苏。〃
他呆视我,过一会儿才说:〃如果我是他,我就接受你。〃
〃告诉我,你们如何遣走赵太太,叫赵先生来带她走?〃
他不敢回答。
〃这么多女人,每个都麻烦,都叫你们伤脑筋是不是?〃
〃也不是那么多。〃
〃光是我朋友,已经数得出好几名。〃
〃陈太太,我送你走。〃
〃我明天再来。〃
〃酒店自明天起维修。〃
〃为着我?〃
〃重修日期在一年前已经订妥。〃
〃那我到赌场去找他,我们本在那一处邂逅,那里的客人更多,场面更大。〃取起手套,〃再见。〃
到门口,碰见国维进来,他一脸恼怒,四处张望,显然是在寻人。
他们还是把我男人叫了来。
我朝国维招手,〃这么巧,约了人?〃
他呆住,叉着腰,到处打量,什么也没看到。
〃你来这里干么?〃他责问。
〃我天天都在这里,你不知道?〃
〃有人通知我,说你在此闹事。〃
〃现在你看到了,〃我冷冷说,〃谁在闹,闹什么?〃
〃回家再说。〃
他拉着我,挟持我上他的车。
〃这种神秘告密电话怪得很,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我挣脱他。
〃海湄,最近你搞什么鬼?〃
〃已经不是你的事了。〃
〃我仍然肯照顾你,要是你愿意,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从头来?〃我仰起头想了很久,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