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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在大门口按铃,费事爬露台。
很想陈国维亲眼看见,免得他老问,是谁,那人是谁。
那人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稍微肯假我以辞色的人,即使只是游戏,也使我苏醒活转来。
陈国维没有看见,他出去了。
趁他不在,继续收拾工作,没想到时机一到,会这么决裂,过去十年几乎每日都想出走,但没有勇气实践,此刻却做得不费吹灰之力。
一直要为陈国维留个颜面,现在不必了,三小姐对他有始有终已经足够,何劳其他女子忠心耿耿。
我不过是陈宅里一件家具,摆了那么久,在等于不在,谁也不会去注意它,索性自己生脚走开,好过被主人丢给收买佬,还要贴数十元搬运费。
所有行李浓缩在两只大皮箱里,一切首饰都还给他,无牵无挂,自己穿着粗布裤躺在床上休息。
人真是奇怪,华丽铺排起来,可以无穷无尽地伸展出去,但在不得意的时候,又不介意委曲求全。
搬离华厦,身躯活动范围减少,心灵活动范围却大大增加,不得不作这样的自我安慰,实在不能再留在这里,因为已失讨好主人的本能。
小时候的爱娇撒痴再也施展不来,陈国维最喜欢的质素已完全消失。
我心安理得地入睡,没有再梦见母亲。
朦胧间只希望以后也不要再见到她。
忽然之间,觉得脖子有一阵凉意,是谁,谁在泼水?
挣扎,想避开,但那阵凉意不绝,惊醒,看到陈国维坐在床对面,瞪着我。
他手中握着一大把珠翠玉石,而我胸前,也搁着数串宝石项链。
原来冷冰冰的是这些东西。
睡前已将卧室房门上锁,但陈国维还是进来了,难怪,他有每一把匙,他是主人。
故意不露出意外、恐慌、厌恶,只强笑问:〃这是什么?〃
他沉声说:〃都是你的。〃
〃已经说过不要。〃
轻轻把项链扔开,它们曾经装饰过一个失意的女人,她除了钱什么也没有,所以她也并不吝啬这些身外物。
〃你嫌什么?〃
〃我没有,〃不敢对他不敬,〃只是我不再需要这些。〃
〃海湄,让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到天涯海角,随便你挑选什么地方。〃
他总不肯承认我俩之间已告终结,人都有这个毛病。
〃你在此地还有生意。〃
〃你不必理会,这些不重要。〃
〃不,我不想离开本市。〃
〃可是你一直催我走。〃
〃那是以前。〃
〃以前?至多是三个月前的事。〃
〃三个月也是以前。〃
〃海湄,你竟与我狡辩。〃
〃国维,我记得你同意分手。〃
〃那也是以前的事,那时,我以为你说着玩。〃
〃对你来说,我除了玩,什么都不会。〃
〃你倒来告诉我,你还会什么?〃
我答不来。
〃你同朱某,也玩够了吧?〃
他知道了。
〃你以为他会认真,他会娶你?〃
〃你错了,他只是一个普通朋友,还是你介绍的,记得吗,在赌场。〃
〃普通朋友?他把普通朋友的手套挂在车头干什么?〃
〃什么手套?〃我说。
〃你的手套,红色的长手套。〃国维说。
〃城里许多女人有那样的手套。〃
〃真的?你不曾同他来往,你是清白的,我冤枉你?〃
〃是。
〃自什么人那里你学会撒谎,令堂大人?〃
我不怒反笑,〃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一切坏因子都在我血液中,好了吧?〃
〃他不会善待你,你不是他对手——〃
〃国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他是出名的浪荡子,沾染的女人不计其数。〃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不过听上去他同你很有相似的地方。〃
〃海湄,让我保护你。〃
〃我可以照顾自己,国维,我搬出去之后,你可以来探访我,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他铁青着面孔站起来,离开房间。
我听到他在门外下锁。
〃国维,〃我扭动门钮,〃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转身去开窗,窗亦锁住。
电话线早已切断。
这是陈国维泄愤的方式,越是这样,越使人觉得深陷牢笼。
我冷静地取过椅子,撞向玻璃,然后自长窗底格钻出去。
碎玻璃的棱角少不免割伤身体,我像逃一样翻过露台往街上跑。
从露台出去已成为习惯,我大笑着向周博士家走去。
她迎出来,〃你终于来了。〃
她的家非常别致考究,我已无心欣赏,挑张靠墙的沙发坐下,用着椅垫争取安全感。
她说:〃怎么不预先通知我一声。〃
〃事情来得突然,我是逃出来的。〃
她愕然,〃怎么会到这种地步?〃
〃陈国维是个很戏剧化的人。〃
〃我叫人去整理客房。〃
〃不用,我在沙发上睡一夜即可,所有物件仍在陈宅,明日天亮要回去取。〃我说。
〃你可以长期住在这里。〃周博士说。
我微笑,〃不要哄人欢喜。〃
周博士诧异,〃我是这么无聊的人?〃
〃不,对不起。〃
我想到许久之前,外祖母打抱不平,意欲把我自父亲手底下领出去养,继母得些蛛丝马迹,顿时堆笑说:〃真的?不要哄我白欢喜。〃句句话都挤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什么都不包涵不体贴,管谁跑到街上去死,与她无关。
周博士握着我的手,〃割伤的地方要理一理。〃
〃谢谢你。〃
〃来,喝碗汤。〃
一听到汤,又吓大跳,不知是什么珍贵的药材熬动物的哪一部分。
〃你怎么了,表情那么古怪。〃
不过这一切不久都将成为过去。
〃男友处与我这里,你选此地。〃周博士说。
〃啊,那里去不得,进去容易出来难。〃
〃你认为我处安全?〃
〃自然。〃
〃那证明你想同时摆脱两名男士。〃
〃是是是,给你猜中。〃
〃他们怎么想?〃
〃照规矩是不甘心。〃
〃你应该做得像是被他们摆脱一样。〃她笑。
〃我又不甘心。〃
〃只要实际有得益,何必沉不住气。〃
〃我没有那般炉火纯青的演技。〃
〃陈先生最生气?〃
我点点头。
〃你要小心。〃
我也隐隐觉得要小心,都有预感会有下文,但是小心什么,又说不上来。
骂也骂过,吵也吵过,哄也哄过,国维应当罢手。
但心里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明天我会搬进自己的地方。〃我说。
〃还没有装修好,油漆未干,睡在那里当心发风疹。〃
随便什么都好,总得走。
我打个呵欠。
周博士微笑,〃休息吧。〃
呵欠。从没打过阿欠,紧绷的人是不会有这种动作的,今日居然掩着嘴打起阿欠来,可见有信心开始新生活。
周博士递上一叠毛巾,我漱洗后上床。
床褥冰冷,蜷缩着入睡,双脚一直没有暖和。
没有一张床是熟悉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搬到新家,关在屋里,先睡上十日十夜,孵熟再说。
若不是国维出头,继母一家人不会撤消控诉,若不是国维出头,也无法获得生母的遗产。
一直感激他,只是无法同他做夫妻。
天蒙蒙亮,双眼干涩,睁不开来。
隐约间有人推开房门进来,不顾三七二十一,在我头枕底摸到手袋,抓在手中。
银灰色的华丽丝睡袍一闪,我放下心来,这是周博士,女人即是女人,无论事业多成功,也有柔弱的一面,连一件睡衣都穿得这么考究,独自芬芳。不知道她进来干什么,但我握着手袋的手却松汗来,这是她的家,她当然可以自由出人,或者她进来寻找什么东西。
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太早了,不知说什么话,不过发觉双脚已经暖和。
周博士逗留在床沿有颇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响,我纳罕起床。
刚欲睁开眼睛,她开始抚摸我的头发。
他们每一个人都仍把我当小动物,连周博士也不例外。
刚欲出声,只觉她趋向前来,一阵香气,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她柔软丰盛的嘴唇已经贴在我的脸庞。
我明白了。
完全明白了。
一刹间僵住,竟没有推开她,只觉悲哀如无底深渊,我正向其中堕下。
她知道我已醒,双手捧住我面孔,〃海湄,〃她喃喃叫道,〃海湄。〃
我自床上坐起,一手隔开她。
只见她双目布满红丝,仍然捧紧我面孔不放。〃
我挣扎,〃周博士,我以为你是真正的关心我。〃
〃海湄,我当然关心你。〃她喘息。
〃但不是这样。〃我说,〃不是这样。〃
她松开手,〃我以为你明白。〃诧异不在我之下。
我无限失望地看着她,神色十分厌恶,真没想到她会有这种癖好,世上竟不再有正常的人了。
我指着她:〃你原是我的明灯!〃
〃我仍然可以做你的导师。〃
〃为什么要牵涉到肉欲,为什么?〃
〃因为我们靠这具肉体做人,海湄,别告诉我你只与男人在沙滩手拉着手散步。〃
〃但你是不同的。我对你寄望那么高——〃我再也说不下去,掀开被子下床。
我站在窗前,心情之失落,难以形容,与周博士相处数月,无形中已产生浓厚感情,她代表光明希望理智,一切美好面,但今晨她却把自己拉到与我同一地位。
此时她也冷下来,〃对不起,海湄,以你的敏感,我以为你早已看出来。〃
我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十分悲哀。
并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不好,至今还存幻想,无端把周博士封为偶像,待发现她与常人无异,便把她自高台拉下来,诸多挑剔。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滑开。
〃你接受我邀请,你并没拒绝,我以为你已考虑清楚……〃
我忍不住说:〃是我不好,全属误会。〃
〃我并无刻意隐瞒什么。〃
〃我的错。〃
我一直在寻找完美的偶像,但世上只有人,没有神。
果然,周博士恢复她平时雍容的姿态,略为尴尬地说:〃海湄,我只是一个人,我渴望获得共鸣。〃
〃你的生活习惯并不过分,只是——〃我摊摊手。
老毛病又回来了,紧要关头总是难以表达自己,我困难地吞一口奇+書*網涎沫,〃只是,我不能够同你,我太过尊敬你,不可能。〃
我取过衣服,一件件匆忙地套上。
〃你到什么地方去?〃
〃对不起。〃
〃海湄,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不。〃
〃海湄,你听我说,我不会侵犯你,〃她伸手来拉我,〃你不能功亏一篑——〃
我忽然无法忍受,这同我父亲以及陈国维有什么不同,都不肯放我走,都要在我身上获得满足。
我尖叫起来。
她松开我。
我抓起手袋,瞪着她。
她退后一步。
〃我不多说,我现在就出去,〃她扬起一只手,〃我这就走。〃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退至门角,飞快地转出去。
我吁出一口气,坐下来,用手捧着头。
连周博士也失去了。
我穿上大衣,冲出她的住宅。
笨,真笨,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原本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温言相向,她不见得会勉强我。
但失望的痛苦大大,无法适应,反应过激,自此失去一个朋友。奇怪,千疮百孔的我,却希冀有十全人格的朋友,幼稚。
这不是笨是什么?第10章
人海茫茫,像周博士这样热心的人并不容易找,她待我的确好,是真心。
现在回去已经太迟,两个人的胆都已被对方吓破。
清晨街上行人不少,个个转头来看我这个衣冠不整的女人,我苦笑。
刚在此际,一轮车于停在我前面,电光石火间,已经看到挡风玻璃前倒后镜上挂着一双红手套。
我的长手套。
我立即拉开车门跳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