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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拣起一只牌,在手中搓着,〃将来是以后的事,眼前,她是快乐的。〃
有人嗤之以鼻,〃同那样的一个人!〃
〃小汤对她很好。〃
〃为着她的钱。〃
〃她所有的,也不过是钱,不花也没用,搁在银行里干吗呢?〃
玛琳瞪大眼睛,看着我,〃这副论调倒很新。〃
〃女人要钱,不过是穿同戴,穿得了多少戴得了多少?如今莉莉找到别的出路,应替她高兴。〃
〃但是小汤几乎同城里每一个富婆都来往过。〃
当全人类啧啧啧的时候,他们正在享受,其实每个人一生应该有一次,把全身的能量燃烧起来,在这一刹那发热发亮,即使葬身火海,也算真正的狂热过。
正当我们诧异她何以忍心抛弃一切,她又何尝不讶异我们这一群苦闷的女人居然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地刻板地照老规矩生活下去。
对莉莉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吧。
我们的生活形态,好比一格抽屉,拉开来,推拢去,里面四四整整放着日常用品。除非要抄家了,否则到老也就是那样子,不愁穿不愁吃,可是也别妄想要生脚跑到哪里去。
看到别人争取应得的自由,也不认得那是人权,反而大惊小怪地嚷:哎哟哟,不得了,作怪了作怪了。
真可怜。
然后拍着自身的胸口,互相安抚:我们是好奴婢,我们不会成精,我们不同自己斗,我们乖。
顿时觉得坐下去没有味道,拾起外套。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有人笑,〃看样子你也作动了,别又干些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出来才好,我们受不了这么多刺激。〃
我问:〃莉莉与小汤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人说英国。〃
真有他们的。
浪漫沉郁的古老国度,如今没落了,气质仍在,生活程度大大低落,到那里去做寓公寓婆,可享特权,白人对种族有歧见不要紧,对钞票重视便可以了。
我爱那连绵的雨,紫蓝的天空,成年不见一次太阳,名正言顺可以躲在屋内不出去,因为在那里,白天也像夜晚,没有日光来逼我露出原形。
〃各位晚安。〃
玛琳拉住我,〃你不是羡慕莉莉吧?〃
我看她一眼,不响,下楼去。
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
一点耐心都没有。
好不好?不好。不好拉倒,再见珍重。好?立即开房间去,更不用多说。
那位小汤是著名知情识趣的一个人,与莉莉多多少少动了点真感情,那时,明知她是有夫之妇,也一味追求,先是不声不响站在她门口等。适逢雨季,有伞没伞,总给人儒湿温柔的感觉。拿一枝花在门口等,听上去像是老土得不能再老土,可是有谁天天做,还顶管用。
开头时大家都讪笑,不在意,连莉莉在内,都耸耸肩以为不会有事。
谁知雨季过后,穿薄呢的季节来临,已经有人看见他们深夜对坐,手中持桃红色的堪柏利苏打,听乐师吹奏金色式士风。
大伙正忙着将房产转股票、美金换英镑、富格林出枫叶金人,不亦乐乎,看到莉莉那种闲情逸致都傻了眼,多多少少眼红,一致认为她愚不可及。
国维说:〃蓝老大,太没有办法了。〃
为了报夺妻之恨,蓝某找人殴打小汤。
整件事像出闹剧,打手打错了人,蓝老大顿时泄气,跑美国去避祸,身边自然有女朋友,莉莉抛下孩子给公婆,匆匆收拾细软,在律师处留下字据,便与小汤走掉。
一切是因为有人在雨季手持一枝花在她门口等。
我们女人只不过想找寻些乐趣。
国维问:〃孩子们呢,那女人不理孩子?〃
不理了,我莞尔,那贱妇什么都豁出去,为追求她肉欲上之快乐,同野男人跑掉了,早一百年,她要受千刀万剐之罪,在今日,竟没有一条法律可以将她绳之于法,噫,世风日下。
我同周博士说:〃那年轻人没有出现。〃
周博士笑。
〃他没有等着接我。〃我叹口气。
周博士给我一杯酒。
〃家里开始装修,把墙的位置全部搬过,为着风水的缘故。〃
〃你怎么睡?〃
〃在郊外有一层小房子,佣人都不愿意进去。〃
〃很静?〃
〃嗯,可以睡到下午六点钟。〃我伸一个懒腰。
〃不打算起来看看白天?〃
〃有什么好看?〃
〃有很多不错的人与事,都可以在白天找到。〃
我笑。
不知为什么,我总不能够把难题直截了当地向周博士提出。
她也不催我,任由我胡扯,反正按时收费,我不急,她自然缓缓来。
我把这当吃茶时间,漫无目的,说一会子活,打道回府。
〃还有梦见令堂吗?〃
〃有。〃
〃她住在本市?〃
〃她在八年前去世,享年四十一岁。〃
〃噫,什么病?〃
〃我不知道,家里完全没有人提到她,真是一项艺术,十二年了,没有人漏过口风,谁也不知她的下落。〃
〃她确实已经去世?〃
〃这是真的,她是真的死了,亲友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样是装不出来的。〃
周博士轻笑。
她当然没听懂。
我解释:〃家母十年前与人私奔,但她并没有找到永恒的快乐,她于两年后郁郁而终。〃
周博士像是不常听到这种故事,耸然动容。
她是一个镇静文雅的学者,给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印象,我对她的反应有点意外。
也许多年来我把这个不平凡的故事在心中重复太多次,以致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一旦开口说出来,似家常话。
〃没有人告诉你她患什么病?〃
〃谁敢提?〃
〃你长得可像令堂?〃
她完全知道该问什么问题。我微笑,〃很不幸,十分像。〃
〃你父亲对你怎么样?〃
〃他憎恨我。〃
〃当年你几岁?〃周博士说。
〃十四。〃我说。
〃童年不好过?〃
〃糟透了,〃我说,〃这仍然不是我上你这儿来的原因,最坏的已经过去。〃
〃已经过去?〃她凝视我。
我咧嘴,〃啊是,还有那个梦。〃
〃你没有去找出前因后果?〃
〃没有,没有兴趣。他们老一派的人,事事讲面子,无论什么,都做得不漂亮。〃
〃你几岁结的婚?〃
周博士对我发生莫大的兴趣。
我看看腕表,很遗憾地说:〃时间到了,下次,下次说给你听。〃
她笑,放我走。
舒服多了,有话说出来就舒服。
屋子里如战场。
四面墙全部搬过位置,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内陇间隔来个乾坤大挪移。
每次装修都是因为风水有问题,生意不再像从前那么兴旺,他渐渐迷信,但凡江湖术士都称老师:铁算盘,紫微数,起卦的盲公,摸骨的异人,几乎走步路都要请教老师……
我觉得国维老了。
老得失去信心,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老得要向缥缈的超自然借力。
十年的婚姻,两个人都不能再像昔日般神采飞扬,两人距离越拉越远。
他已有许久没有回来晚饭,有很长的日子,他表示劳累,不愿意说话,〃有什么事,明天打电话到我公司说〃是他口头禅。
每次占卦算命,他都要与我同行。坦白地说,我怕,不肯去,他的老师大部分都脏相,留着长指甲,穿油腻的唐装,坐在阴暗的公寓里会客。国维平时最讲究环境,可是一与他的未来天机有关,什么也不计较,专与看上去像傅满洲的人打交道。
也有些穿西装、讲究的老师,红光满面,油腔滑调,肯在大酒店咖啡店指点迷津,国维一样趋之若骛,一坐好几个钟头。
我觉得不耐烦,能够不去就不去。
后来听说他带了别的女子去。
无论什么样的事,你不做、你不屑自然有人求之不得,所以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
我们各有各的朋友。
有时候在家中碰头,当着朋友的面,他会说:〃海湄是爱我的,毫无疑问。〃
我们关系一度非常紧张,曾经想分开,两年前他决定移民,一连串的措施使我不得不相信他有诚意,能卖的都卖了,人频频过去投资设公司,在那边也置了业,把我带过去住三个月落籍。
但不知恁地,忽地又找人来看风水拆房子。
该不该问他为什么?怕一开口又引出一次大摊牌,于是推着,日复一日,假装忙,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谈,他白天黑夜都出勤,我则专门守着太阳落山后的辰光。
我与他都已走过了山之峰,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包涵包涵吧。
清晨返家,开篷车停在辆赶集的货车边,一车斗的鸡鸭,静静地蹲笼内,圆圆的眼珠子瞪着静寂的街道与鱼肚白的天空。
是往屠宰场去吧?它们并不吵闹,在交通灯前,我看着它们,它们看着我。
我们之间不晓得有什么非常相似,我没敢再想下去。
货车司机是一个小伙子,几乎没有穿衣服,赤着膊,赤着脚,一条短短的球裤,浑身晒得古铜色,脖子上系一条红绳,绳结上一块廉价的玉坠。
国维也爱在裤腰上挂各式各样的玉器,有些贵得不得了,他告诉我死人嘴里含过的蝉尤其珍贵……看上去都不如这个货车司机自然。
他也看到了我,并没有似一些轻浮浪子般挤起眉弄起眼来,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左方,举起圆实的手臂,露出腋下浓稠的毛。
这时绿灯亮了,我们开动车子,各奔前途。
那样的年轻人从前是不会吸引我的。
他们只不过是原始小动物。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原始往往有种纯朴天然美,也许是国维近年来服用各式补品的种类太多太离奇,使我觉得年轻真是好。
什么样的东西浸酒都能忍受,一瓶瓶泡着,当仙露似每夜喝一小杯,直到今日,他给我看一瓶酒,里面竟浮着一大群刚出生小老鼠的尸体。
我当时觉得血不上头,恶心,站起时打翻茶几上的水晶花瓶。
打那日起,我在书房另搭睡铺。
由他与他的药酒瓶睡。
之后他又托做妇产科的医生去找紫河车。
堂堂早年剑桥大学的大律师就快变为采阴补阳的茅山道士。
人家医生同他说,医院不做这种事,叫他另觅途径。
我坐在一旁,真是心灰意冷,觉得难为情,抬不起头来,由得他闹个满天神佛。
玛琳一次偷偷问我:〃陈国维是不是不行了?人家说他早年玩得实在太厉害,现在拼命找补品。〃
这样猥琐的对白自我闺中腻友说出,有洁癖的我即时决定冷却这段友谊。
我当下说:〃我的话你未必相信,这样吧,今夜我替你约他出来,你亲身试试。〃
玛琳没想到我有胆讨她便宜,啐了我一脸唾沫星子。
在周博士处,一边喝威士忌,一边叹息。
我说:〃跟他的时候,才十六岁,童妻,婚后还长高了三公分。〃
〃陈先生什么年纪?〃
〃他当年三十六,非常非常的英俊。〃
〃在一起十年?〃周博士说。
〃快十一年了。〃我说。
周博士说:〃他现在正当盛年。〃
我微笑,〃外表不差,他的生活习惯同嗜好却像是八十岁的老太公。〃
〃当年是家长安排的好事?〃
〃不,我自己爱上他的。〃
〃一个十六岁的女童怎么会结识中年大律师?〃
我放下酒杯。
〃他为我辩护。〃
周博士又一次露出讶异的神色。
她脸色凝重,小心地处理这个关口。
她问:〃要不要添多些威士忌?〃
〃不要了。〃
她待我说下去。
〃周博士,我把到这儿来视为一种享受,可惜时间方面太不理想,真怕起不了床,渐渐成为一种负担,可否设法方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