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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书房中,杨进周确实还未睡下。他在人前从来都只说自己的经史不过半吊子,但有杜微方那样一个严厉的启蒙先生,他的底子却打得极其扎实。如今这好几层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大半是他年少时父亲留下的亦或是先生送的,小半是他这些年自己添置的。眼下秉烛看书,虽没有红袖添香,但那种静谧的气氛亦是怡人。
此时此刻,重温老子《道德经》的他翻到某一页,突然被上头的一句话给看住了——“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将欲灭之,必先学之”——琢磨着这简简单单的二十四个字,他想起自己两日前见罗旭时的情形,心中一动,放下书就站起身来。他只踱了两步,外头就传来了小厮的声音。
“大人,是不是要就寝了?”
“再等等。你们铺好床自己去睡就是,不用理会我这儿。”
听到外间小厮犹疑了一下,随即答应了,杨进周便继续自顾自地在室内转起了圈。就在他突然站住脚步的时候,他却察觉到外头仿佛有些小小的骚动,眉头一皱就大步走到门边,直接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
那小厮正在大门边上和人说话,闻声立时回过头,见是杨进周,他手一抖,那厚厚的蓝色棉帘子自是重重落了下来。下一刻,他才赶紧站直了身子禀报道:“大人,威国公府宜园送信来了只路上遇着点事情,一匹坐骑折断了腿……”
“人在哪,还不赶紧带过来?”
“是是是”
不消一会儿,那信使就进了屋子来——确切地说,他不是自己走进来的,而是被两个小厮架着进来的。瞥了一眼他那衣衫上明显的污痕,杨进周又端详了一会他那鼻青脸肿的样子,脸色自然而然就布满了严霜,口气亦是极其冷峻。
“这是怎么回事?”
那信使便是罗旭书房的那个书童,只和之前的周正相貌比起来,眼下的他异常狼狈。这会儿听到杨进周问话,他甩开扶着自己的那两个小厮,竭力站直了身子深深施礼,结果一个趔趄险些倒地,好在面前一只手及时将他搀了起来。及至被人按在了椅子上,他顿时更加惶惑不安了起来,慌忙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双手递上。
“是我家世子爷嘱咐小的送信过来,不想路上突然遇到一群喝醉的醉汉。小的原以为是巧合,可不想他们突然发难,多亏有人出手帮忙,小的才能平安到镜园。”
杨进周并没有动手裁开信封,闻听这话,眼神更是锐利,当即示意对方把当时的情形复述一遍。得知那七八个醉汉暗藏兵器,竟是舍两个护卫直奔了他,而且先砍马腿再取他的人,招招式式都绝非寻常市井宵小,他顿时眯了眯眼睛,又问了相救的人。得知那几个黑衣人撵跑了那些醉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和两个护卫则是急着送信顾不上理会这些,他不觉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你那两个同伴可有受伤?”
“都是些皮肉外伤,不打紧……刚刚进来的时候,外院的一位管事已经叫了人上药包扎,小的则是急着亲自送信来,若是大人有回执,也请交给小的带回去……”
“先带他下去好好洗个脸,然后上药换身衣裳。”见那书童还要再说,他便放缓和了语气,“我先看信,若是有回文一定让你带回去。眼下你先歇一歇,否则路上再遇到事情该当何如?”
等到那书童答应一声随着下去,他方才回返了里屋,于书案上随手取了裁纸刀一划,随后就取出了里头那两张信笺。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确信并无遗漏,他方才捏着信在书桌后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可不多时又盯上了那最后一句话。
“若信使此行有失,则足证前言。”
“要说运筹帷幄,果然还是你强”杨进周说着轻轻吁了一口气,旋即按着眉心沉吟了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提笔开始写回文。然而,那宽大的小笺纸上,他却只写了力透纸背的四个字。待字干透之后,他折好之后放入信封封口,才盖好了一方少有外人得知的私章,又将桌上的两张纸丢在了屋子里的炭盆中,外间就传来了小厮的轻唤。
“大人,二门已经关上了,可要知会里头夫人一声?”
“不用惊动里头”杨进周不容置疑地吩咐了一句,随即唤了他进来,“他们三个如何?”
“信叔亲自瞧过了,都是外伤,最重的那个左胳膊上挨了一刀,再差一些就伤了筋脉,只如今已经止了血。那信使和另一个护卫大约都是从马上跌下来时受的伤,但多半是淤青扭伤挫伤,并没有大碍。大人,宜园到咱们镜园也就是过银锭桥,再绕羊房胡同,这一带都是豪宅官邸,怎会有这样闻所未闻的案子?”
杨进周却没有回答,只是捏着信站起身来:“事情如何,回头自然能有个水落石出。你带我去瞧一瞧他们……记得,让前头众人不要声张,谁泄露了消息,家法行事夫人那里也暂且瞒着”
在他出屋子之前,炭盆中的火已经将那两张小笺纸吞噬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了灰黑的烟烬。只不过,那上头的每一字每一句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京中俗称圣手刘者,吾之挚友,本为画师,混迹市井酒肆及烟花之地。然多日之前音讯全无,遍寻无迹,疑落入人手,乞兄伸手相援。”
“鲁王近日曾出没外城烂面胡同,疑与观音庵有关,望兄多加留心。”
“阳宁侯陈瑛总将军宿卫事,常人谓之重用,兄当日却道不然。吾细细思之,历朝皆有明升暗降,此许是明重暗轻,何为将军,何为宿卫,常人不知,你我两家出自卒伍,起于微末,岂能不知?”
在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大事相托之外,却另有一句他一想起,嘴角就忍不住微微翘起的话:“另代致尊夫人,所托张氏之事已有所得,他日再行告知。穿针引线之功,某铭感于心。张氏千金敏解人意,家母倍感轻健,吾心甚慰。”
时近三更…,外头寒气更重,可杨进周却连大氅都没披,脚下亦是越走越轻快。从前羊肉胡同的一顿羊肉一顿酒,他算是彻底交上了罗旭这个坦荡朋友,只毕竟总不免觉得有些不安。现如今陈澜一番设计,那一对若也能终得圆满,这一桩就终于能过去了
既然那些解围的乃是罗家人,那些拦截的人所图之物……应当就是那封信了既然证明了这一点,那他之前和罗旭商议的事,也就该差不多了
第一卷 京华侯门 第三百一十八章 凌厉(上)
第三百一十八章 凌厉(上)
徐夫人的头七一过,丧事虽仍按礼继续操办,阳宁侯陈瑛却已经销假回朝,陆陆续续交割了左军都督府的差事,又忙着和前任领宿卫的一位五十的指挥使司交割大汉将军之事。他素来办事认真,一板一眼让人很难挑出差错,于是也不知是有人故意逢迎,还是确实觉着他谨慎仔细,朝中倒是有不少人赞他大公忘私。
而应服大功的陈澜听着这些杂乱的消息,除了往阳宁侯府的例行家族拜祭之外,自始至终闭门不出,除了家务之外并不理外事,再加上江氏也素来是并不喜欢交际的,于是镜园的仆人也都减少了外出,一时间仆从各安其位,上上下下消消停停,就连斗两句口都少见。而眼看进了腊月,衙门封印在即,杨进周也比从前更加早出晚归,家人尚且一日也见不到他几个时辰,从前在家门口堵人的某些希图进身的小官自然都消失了。
这一日在倒座厅里头公布了十一月考成的赏罚,派了十二月的事情,陈澜就带着人回房。走在路上,素来最是多话的芸儿只落后半步,那嘴里叽叽喳喳就不曾停过,突然,她想起某一桩事,不禁前前后后看了看,随即低声说:“小姐,前几天听说罗世子大晚上派过信使过来见咱们老爷,似乎还有人受过伤,只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下头人却讳莫如深。要不是我偶尔听见他们无意提起,恐怕还发现不了这个。”
“这点小事,也值得你拿来说嘴?”陈澜没好气地侧头看了芸儿一眼,随即吩咐道,“咱们府里的事,你只多拿一只眼睛盯着就是,不要如从前那般包打听。这事情就烂在肚子里,再也不要说了。”
“是,奴婢明白”
见芸儿答应地乖巧,陈澜便不再多言,心里却不免有些狐疑。罗旭派信使送信来的事情,杨进周随口对她提过,却只说罗旭对张冰云的聪明剔透大约颇是喜欢,她自然也就没多问。至于外院的事情,名义上亦是她经管,但某些曾经跟随杨进周多年,如今仍然在为其办某些事情的老家将,她却谨慎地没有伸进手去,只隐隐约约知道这些人不常在家。
哪怕是彼此要求互不隐瞒互相信赖的夫妻,也不是不能有自己那些小秘密的。就犹如她内心深处那来历之谜,也许这辈子永远不会对人言,而杨进周的心里,难免也有深藏之处。
说起来,如今头七过了,虽说她居丧不能出门拜客访友,可过几日也应当去别院瞧瞧义母宜兴郡主。算起来,如今宜兴郡主也该有三个多月将近四个月的身孕,此前极其严重的孕吐反应,总该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要是那样,宜兴郡主恐怕又要闲不住了。
想着这些,她不知不觉就到了自己那怡情馆的穿堂门口。然而,还不等她进去,眼尖的芸儿就看到夹道另一头有一个媳妇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忙提醒了一声。陈澜止住脚步略站了一站,那媳妇须臾就上了前,屈膝福了一福。
“夫人,戴夫人来了。她说自己不是客,直接就从二门口进了来,这会儿往老太太的惜福居去了。”
陈澜哪里还不知道张惠心那风风火火的性子,此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收回了原本要迈上台阶的脚,跟着那媳妇去了惜福居。果然,还在那五间大正房的外头,她就听到了里头传来了熟悉的高声说笑。
“那时候正好下头送来了西边法兰西国的贡品,好多亮晶晶的东西,我瞧着觉得又好玩又好看,就磨着皇上赏赐一两样,后来便跟着去了皇贵妃那儿。皇贵妃是最好说话的,大半入了内库,剩下的就颁赐了六宫,顺便我就替妹妹一并顺了两样。一个是西洋挂钟,一件不沾水的羽缎斗篷,比起那些娘娘的梳妆台之类自然不起眼,皇上还夸我心眼实诚。”
“你这孩子……怎生不为郡主要上一两样?”
“太夫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娘,若是她晓得这事,肯定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眼皮子浅,想当初在江南什么没有?这还是妹妹教的,说是在人前别显得自己见惯好东西,该伸手的时候就伸手,否则我什么都不缺了,到别人嘴里能说什么?”
已经到了门边上的陈澜听到张惠心这大嗓门,顿时极其无奈,心想幸好皇帝一早就知道张惠心这脾气,不至于生气恼怒。对几个丫头和云姑姑打了个手势,她就径直进了屋子,却是开口说道:“姐姐又随随便便嚷嚷这些了,也不怕人听见”
张惠心歪着脑袋往后一看,随即就立时跳下了炕来,笑着迎上前去拉了陈澜过来,随即冲着江氏挤了挤眼睛说:“我这话不往外说,也就是太夫人您是姐姐的婆婆,向来最好性儿,治家又严谨,我才敢吐露吐露,到外头我自然装哑巴。”
“你呀……”江氏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叹道,“你也别只顾着给我戴高帽子,幸好你婆婆人敦厚,又开明,否则换成一个刻板的,还真是容不下你。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乐意陪我这个长辈,尽管把阿澜拉过去说话,说完了把人囫囵还到我这儿就成了”
话虽如此说,别说张惠心不会那么冒冒失失直接把人拉走,就是陈澜也少不得多留下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