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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人们提起江南园林,陈澜就会第一时间联想到苏州园林——什么拙政园、狮子林、留园……然而,她去过的那寥寥几处地方由于游人如织,纵使还保有叠山理水的景观,可那种曲径通幽的雅致却早已淡了。因而,此时下了马车,看着面前瘦西湖那开阔水面,她只觉得长时间在运河上坐船的憋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惬意。
“瘦西湖边上的园林虽多,但要说景致,却还得属这座偶园。”
今天在码头接人的乃是扬州知府樊成,此时见接到这儿的一众贵宾面对这临水园林都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他不禁自鸣得意,面上笑容却越发灿烂了起来:“淮扬盐业甲天下,早年这叫做保扬河,只后来盛世太平,民间富足,所以盐商大贾多在这周围建园林修宅子,久而久之,光是各式各样的园林就有好几十,于是这偶园主人便题诗一首,道是‘垂柳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大伙都觉得这名字比保扬河好听多了,于是才叫了瘦西湖。”
这是一段佳话,再加上瘦西湖之名着实颇有情调,因而不论是一旁的杨进周,还是眯着眼睛打量这瘦西湖的某人,全都不禁点了点头。然而,头戴帷帽的陈澜却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她并不是通古达今无所不知的全才,早就不记得这瘦西湖之名得自何时何人了,可是耳听那扬州知府滔滔不绝地说着,她走着走着就忍不住叹了一句。
“这偶园主人倒是妙手偶得了一个好名字。”
“可不是?要说瘦西湖之名也就罢了,而且所谓的偶园,其实也是取自那句赫赫有名的佳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偶园的主人乃是宣宗年间的一位木阁老,这飞黄腾达的起始却是稀罕得很。早年只是孤苦贫家子,却因为得了几个盐商的大力资助,由此读书科举,到最后三元及第入了阁。只可惜也不知道牵涉了什么,最后贬官退居扬州,造了这座偶园。只虽是仕途不成,对书院却是不遗余力,还在金陵书院当了好些年个山长。这偶园在木家人中间传了几代,到了几十年前,终究是家道中落,似乎是绝后了。”
“所以说,什么起居八座一呼百诺都只是一时的,若是后继无人,就是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折腾,更何况如那木阁老一般本就是没有亲朋,只靠自己撑起一片天。”
“是是是,公子说得极是,否则怎会有话说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
见那樊知府点头哈腰巴结着旁边那个突然开口说话的年轻人,陈澜不禁瞅了杨进周一眼,见他一本正经犹如没事人似的,她只能侧过头去,仗着有帷帽遮挡很是莞尔偷笑了一阵。
只是,旁边公子长公子短的话语声却自始至终就没有停过,直到她扶着江氏踏入了他们这一家人的临时居处,眼看那樊知府又带人簇拥着那一位往另一边去了,她才长舒了一口气。等到江氏叫了丫头们去里间屋子查看收拾,她就冲后进来的杨进周眨了眨眼睛。
“幸好当初你答应了荆王殿下帮忙遮掩,否则看那位樊知府滔滔不绝的架势,就该是对咱们死缠烂打了。”
“我不答应能行吗?这位殿下信誓旦旦地连皇上都抬出来了,又是那样不容置疑的口气,而且所求之事真要说起来,实在是不足为道的小事,我找得出什么理由回绝?再说,他可以坐亲王的官船,就是我不答应,他只要一直落在后面就大可来个金蝉脱壳,我怎么阻止得了他?”
说到这里,杨进周再想想那个说风就是雨的家伙,不禁重重叹了一口气:“说实话,自从到了京城之后,王公贵戚也不知道见了多少,可就没一个像荆王殿下那样的,那才是真正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说出来的事让你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就连纪曦都说,他最怕和这位打交道。不过要说起来,咱们再为难再倒霉,也总比萧世子运气……”
陈澜见杨进周朝自己看了过来,想到那位无辜的萧世子,立时同情地点了点头。须臾,东屋里就传来了江氏的唤声,她连忙拉着杨进周一块往内走去。打起了那绘着水墨山水的松花绫帘子,才低头进去,她扫了一眼这屋子里的诸般陈设,忍不住就暗自点了点头。
两扇清漆的支摘窗下摆着一张黄花梨大书案,上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一角还撂着几本仿佛是主人家常看的旧书。一旁的紫檀架上养着一盆杭兰,对面架子上的大花瓶里错落有致地插着几支青翠的枝条,虽不见红花,但却让人赏心悦目。
靠墙的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一角则是供人上下找书的梯子,陈澜饶有兴致地亲自上去瞧了瞧,见哪怕最顶层的地方也是一层不染,不禁越发欣喜了起来。提着裙子从梯子上缓缓下来,她又从那支起的支摘窗中看到了外头墙下伏着的几许藤蔓,不远处还种着几株白色花朵已然绽放开来的玉兰树。
看到陈澜要下地,杨进周这才伸手去扶了她一把,一旁的江氏不由得嗔道:“你呀,一来先爬上书架看书,这心也实在是太急了些,小心摔着”
“娘,这不有叔全在旁边吗?”离了京城,整日里坐船,陈澜和江氏自然越发亲密了起来,此时搭了一把杨进周跳下来,便上前搀着江氏的胳膊往中间一具软榻上一座,这才笑吟吟地撒娇道,“原本还担心这边为了逢迎,挑那些最奢华的盐商豪宅给咱们住,想不到是这样的好地方,所以一时见猎心喜。我刚刚随眼瞅了瞅,那上头还有整部的《韩昌黎文集》呢。”
江氏笑眯眯地看着媳妇,当即也点点头道:“不过也是,这樊知府着实挑的好地方,刚刚一路进来就觉得这园子幽深宁静,如今再看这屋子摆设更是雅致,也不知道主人家是谁。占了人家的地方,总不能就当成顺理成章,也该去拜见拜见,终究是宾主有别。”
“娘说的是,待会樊知府过来,我便对他说。”杨进周一面答应,一面又劝道,“之前大半个月闷在船上下不了岸,想来您也累了。晚上樊知府说是要设宴款待,那是推脱不掉的,这会儿还早,您不如好好歇个午觉,到时候也有精神。”
杨进周说了这话,陈澜自然也在旁边帮腔。江氏原本就疲累,自然也就答应了,由得儿子儿媳送了自己到西屋里安歇。待到放下帐子,又蹑手蹑脚地从那边屋子里出来,吩咐丫头们好好看着,陈澜见那边沁芳等几个大丫头正在明间里整理一样样送来的箱笼,正好偷个懒,当即吩咐了她们几句就拉着杨进周走出了屋子。
到了那已经开满了白色花朵的玉兰树底下,陈澜这才转头看着杨进周说:“扬州府乃是两江治所,论理咱们在这里停留也说得过去,可是要呆几天的话,难免上上下下有所犹疑,总不能完全指望那一位能把这几天全都撑过去。你要是抽不出空,到时候让阿虎带几个人随我去拜访那位毕先生就是了。”
“看情形再说吧。若是可能,我最希望那位毕先生能跟着咱们一块去南京。毕竟南北气候不同,万一你有什么水土不服……”
“呸呸呸”陈澜没好气地冲丈夫皱了皱鼻子,这才无可奈何地说道,“我的身体还没那么糟糕。再说了,皇上甚至还让我带了亲笔信,足可见那不是寻常可以差遣来差遣去的人,你还指望人家随身跟着咱们?只要他能答应诊脉开方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有皇上的亲笔信呢。”杨进周轻轻把陈澜拥进怀里,安慰似的说道,“皇上不也说了吗,江南气候湿润,适合你调养身体,很快就会好的。”
“你呀……”陈澜挣扎着摆脱了他,随即往外头瞧了瞧,又赶紧整理了一下衣裳,“这又不是家里,万一有人经过或者进来看见怎么办”嗔过之后,她突然抬起袖子看了看,陡然之间想起了另一件大事,“趁着娘歇午觉,我去让红螺她们去弄点热水,先好好洗个澡,坐船捂了这么多天,我都快熬不住了”
“你呀……”
看着满脸别扭的陈澜转身就往屋子里冲去,杨进周那娇气两个字还没出口吞了回去,脸上露出了几分无可奈何。等到看见芸儿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路过他身边时略略一停颔首为礼,就这么冲了出门,他不禁哑然失笑。
有其主必有其仆,家里的浴室自从重新整饬好了之后,这些丫头们据说都是隔天就洗,这一回在船上按捺那么多天,只怕是和陈澜一样都迫不及待了
已经习惯了大浴池的陈澜原以为今天兴许又要重新用木桶洗浴,得知一整个西厢房全都被辟成了浴室自然是喜出望外。在热气蒸腾里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又换上了家居的常服,她便在红螺的帮助下用一块大方巾包好了湿发,这才施施然到了外间妆台前坐下。看着那镶嵌了一整块圆玻璃的红木大妆台,又想起刚刚那几乎近似于淋浴的种种设置,那安设在墙上的放置各种洗浴用品的木架子,她忍不住生出了一种穿梭时光的感觉。
芸儿在身后一面帮陈澜用干毛巾捂着湿润的头发,一面笑嘻嘻地说道:“夫人,想不到这儿比咱们家里的浴室看着还齐整,而且那左一个罐子右一个罐子,看着真让人啧啧称奇。”
听到这种评价,陈澜的嘴角顿时勾了勾——她是生怕有什么干碍,所以只敢用浴池代替浴缸,谁敢和那些先辈们比肆无忌惮?这话只是在肚子里打了一个转,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那镜子里逐渐长开的脸,想着安国长公主和皇帝都提早送了及笄礼,她忍不住就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离开了京城,她总算能舒舒服服过一阵日子了
“夫人似乎心情很好?”梳头的红螺笑吟吟地看着镜子中的陈澜,手下动作更轻盈了些,“说来也是,去岁一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如今这一趟下江南正好散散心。”
“谁说不是?早就听人夸过江南一千个一万个好,这头一次下来,怎么也得玩个够”芸儿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似的说着那些打听来的吃食土产,末了更是忘情地按了按陈澜的肩膀,眼睛里满是憧憬,“夫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咱们到时候也去苏州杭州逛逛吧?”
“好啊好啊”陈澜随口应了一声,见镜子中映照出了芸儿那张满是得意的脸,随即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容易得很,你年纪也不小了,到时候路过苏州杭州的时候挑一家好人家把你嫁了,你这辈子自然有看不完的江南风光”
“夫人”芸儿一下子臊红了脸,等发现陈澜嘴角含笑,红螺忍俊不禁,这才轻哼了一声,“江南虽好,看看也就算了听说南京最有名的地方就是十里烟花秦淮河,这扬州也是青楼楚馆遍地都是,甚至男人们送女人都送出风潮了,我才不便宜那些自命风流的臭男人”
转头瞅了一眼芸儿这气咻咻的模样,陈澜不觉莞尔,却再也不打趣此事了。等到她完全收拾停当出了这西厢房,换了杨进周进去,就在正房东屋里头清点起了东西。就在她正忙忙碌碌的时候,留在院子里暂时帮忙看门的沁芳突然挑帘子进来,神色还有些古怪。
“夫人,那位……公子来了”
陈澜闻言一愣,想了想才吩咐把人请进来,又在外头罩了一件褙子。等到了明间里,看到那个满脸都是简直能冻死人的寒霜,嘴唇抿得紧紧的可怜人时,她在心里狠狠问候了两句某个不负责任的家伙,随即就吩咐沁芳继续到外头看着。
“萧世子实在是辛苦了”
脸色阴沉的萧朗勉强应了一声,随即恼怒地一握扶手:“都是他干的好事那个樊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