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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师傅刚才那般生气,如今气息神奇地平稳了,长叹了口气,“行不行,还能要我小命儿么,有东西给他们就该念佛了,哪里有挑拣,不做又能怎么样呢。你也不必如此,晚上针线毕竟少做,累眼睛,你还小呢。”
“没事,我有照您老教法子,常瞅瞅树梢子、鱼啊鸟啊。再说了,我针线那边,小丫头里也就算过得去,还不到顶尖,哪里就缺了我使唤呢,累不着。”
柳儿倒真是小瞧了自己,至少杨梅私心里,对她这一手针线就很推崇。
“就这样吧,必得做时候再说罢,且先用你这个应付着。刚刚也没仔细瞧,如今咱们来品评品评,看你这些日子进益没有。”
柳儿听着这话儿,怎么感觉浑身凉飕飕。董师傅要是觉着不错,顶多点个头,或俩字‘勉强’‘尚可’之类,有时干脆不吱声儿。要是挑出不足来,那就是一盆狗血淋头,管你春夏秋冬老弱病残。
刚那位钱妈妈算个老人了,照样茶壶伺候,丁点儿不犹豫。
缩了缩肩膀,不小心被董师傅眼角瞥见,不乐意了,“好歹你也高门大户里混了段日子,这规矩上头,长进有限哪,缩脖端腔像什么样子!没点儿精气神儿!”
柳儿二话不说,挺胸抬头,想想不对,微微含着下巴,再看董师傅,早不搭理她,眼睛落满堂富贵上了。
“单从模仿我活计上头,一般人倒也挑不出不对来。只一点,以后你是要给自己做活,却不能一味揣摩我。这不是我原稿,既然是你自己画,却有几处要用些心思。你也算力平淡了,却还是稍显浓艳,不是文人们一贯追捧格调,倒也符合你这年纪性格。若是自己留着玩,管按照自己喜好来,若为了卖钱,却还是要迎合时宜好。尤其那些时人眼里大家风格,毕竟大多数人不过人云亦云,附庸风雅者十之□。”
难得董师傅没有上来一盆狗血,柳儿忙凝神细听。
“配色上你虽说取了个巧,尚可。为了给我,取材也是随处可用,我也不说什么,这个见仁见智,个人喜好不同。行针用线上头,题字显了痕迹,到底这上头底蕴差些,有机会用点儿心思吧。”
董师傅絮絮地说了一堆,柳儿凝神记心里。
跟董师傅用了午饭,分头去看了刘嫂子和王妈妈,又叮嘱了冬儿一回,塞了一荷包银锞子给她,这才坐车离去。
车轮仄仄压过路面,不知何时外面阴云低垂,漫漫雪花满天飘了下来。
路过某高门粉白院墙外,有梅花斜斜燃上青瓦顶,颇似董师傅头上宝石梅花簪子,颤悠悠寒风里幽香吐艳。
可不是,红梅天生傲寒骨,奈何零落尘埃中。幽香本为独自赏,芳魂散天地空。
忽觉这念头有些不吉利,忙放下帘子,不敢再胡思乱想。
第41章 两世人诚心相交
年前各处忙乱,正月府里爷们放年学,闺阁忌针线,柳儿顿时有些没着没落的。
杨梅回家过年去了,鸳鸯父母在南京,跟哥嫂尤其那嫂子,顶着一双恋慕富贵的势利眼。鸳鸯与她也没什么话讲,索性只过去哥嫂家吃了顿饭,就借口差事要紧回了府里。
经过柳儿窗前,隔着玻璃,见柳儿正坐那里描花样子,索性今儿也无事,掀开猩猩毡的棉帘子走了进去。
“怎的没出去,刚看见秋纹她们几个在鹦鹉那里抓子呢,还有玩牌的,你怎的不去?一个人呆坐着有什么意思呢,正好趁机和大伙儿亲近亲近。”
柳儿放下笔,忙起身倒了茶来,拖出炕桌底下的海棠什锦乌木攒盒,放到炕桌一角,揭开盖子,露出里面各色果子蜜饯,向鸳鸯这边推了推,“我倒是想去呢,可想起过了正月,林姑娘就快生日了,还有杨梅姐姐也要出嫁。我也没别的,想着做几样针线,聊表心意。如今虽不能动针,选选花样子还是能的,可比划半天,也没想好做什么。要不,姐姐帮着参详参详吧。”
因着过年,柳儿一色鲜亮衣裳。桃红撒花杭绸小袄,小立领的领边袖口,绣着粉蓝色缠枝蔓草葫芦纹,纽襻直扣到脖颈下。双抓髻的红绳上缀着一溜儿粉色小珍珠,也没别的簪环,衬着粉白的如花笑靥,晶亮双眸,跟年画上的女童似的水灵喜气。下面葱绿棉裤,散着裤腿。小脚上穿着撒花白绫袜子,盘腿儿坐炕桌面前。俏生生如二月柳芽,脆生生似乳燕初啼。
鸳鸯有一瞬的怔忪,这才真真体会到,什么叫□人肉儿,什么叫解语花,看着就让人满心欢喜。难怪大姑娘一见就要了去,老太太也喜欢。
回过神儿,伸手拿起柳儿刚刚描的花样子。却也说不上描,柳儿边想边画的,一支柳树枝干垂着丝丝嫩柳,其间憨胖的两只黄莺对瞅,一飞一立。翎羽绒毛丝丝缕缕细致入微,几乎能听见振翅之声。
“咦,你这是描的什么样子,倒是讨喜,难道是想着‘两个黄鹂鸣翠柳’么。不过除了帕子、屏风,尺幅太小抠手呢。”
“姐姐倒是好眼力,刚刚翠墨直说是两只胖八哥儿,可见我们院里那些鸟雀白养了。佛主保佑,好歹没认作两只鸡崽子。”
把鸳鸯乐的不行,道:“好歹你这黄莺头顶翅尖尾尖都是黑色的,这般显眼,有这样的八哥鸡崽子的么。”
知道柳儿要绣了桌屏,倒也没多说什么。两人又聊了些闲篇儿,又帮着柳儿参详了给杨梅的针线,毕竟两人都要送的,可别重了。
最后柳儿定了给杨梅做四季的四只荷包,鸳鸯因为针线一般,找了好料子,打算给杨梅做一套抹额领袜,料子贵重,绣花相对可以简单些。
因过意不去,便非要给柳儿做荷包的尺头,说跟她的料子也相配。都是老太太赏的,就一匹,用完就没了。
柳儿推却不过,只得应了,其实做哪个对她都没差。
倒是林姑娘的寿礼,着实难办,林姑娘与别人不同,她有心交好并从心里愿意亲近,东西自然要费心思。
挖空心思,画了三张图样子,索性拿去,让林姑娘自己选,就手儿她自己还能题个诗上去,倒也别致。
林姑娘见柳儿来了,十分高兴,让丫头倒茶拿果子的一通忙活,她却拉着柳儿说起话儿来。把柳儿这几年的事情问了个遍,柳儿也捡能说的都说了,林姑娘听后,叹息一番,感慨道:“可见命运无常,能活着一日,便要好生珍重才是。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与君共勉罢。”
两人都听懂了这话,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听柳儿要给她绣一扇桌屏,放书案上,或妆台上,先是很高兴,转瞬又看着柳儿道:“不必如此费神,倘或有不便之处,便也罢了,你的心意我却知晓了。”
柳儿心内微酸,越发觉着这位‘林姑娘’体贴,轻声道:“也没什么不方便的,谁没有偶然间,做出一两件得意针线的时候呢。”
林姑娘略一沉吟,便道:“罢了,我也不和你讲那虚礼了,这个我着实喜欢,针线上头我又不在行,劳烦你,我可就点单了。”
柳儿笑:“便是要姑娘欢喜的,想怎么着,姑娘只管说就是了。别的不敢说,针线上头柳儿还是能看的。”
林姑娘点头,“这个我是信的,满府里,也未必有比你强的。这样罢,就这个两只胖黄鹂的,再加上两只文鸟,鹡鸰什么的,你看着弄,总要以画面合适为要。有了柳树,下面花卉什么的,加上一两样,我喜欢鲜亮精致的花草。我给你预备底料丝线,别的还有什么你只管开了单子来。对人只说我让你做的,我给你的图样子,别的你别理会,可好?”
柳儿自己预备这些东西,现今还真不太方便,当下点头应了,“我且先把图稿定下,姑娘瞧着好了,出了正月便可开始做了。”
林姑娘看着图稿点点头,“形制大小你不必管,反正都是要你受累。”忽地想起什么,扬声道:“紫鹃紫鹃。”
这林姑娘和柳儿说话,身边却并没有丫头伺候,都自动在外间做事说话儿听使唤,紫鹃听叫自己,忙过来,“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林姑娘点着手里的画稿,“我记得旧年间,我们换过一种碧窗纱,那换下来的旧窗纱,可还有么?”
紫鹃听见就笑,“姑娘真是,让人听见以为你多俭省呢。可不知,多少值千值万的东西都随手散漫了,哪里还在乎一点旧料子。这个当时拆下来的时候,您就随手赏给做活的婆子们了,记得当时那俩婆子可差点儿乐歪了嘴呢。”
林姑娘手指轻轻敲着扶手,沉吟道:“这样啊。。。。。。可惜入秋的时节,我们这里换了粉红的窗纱,再说时日尚短,颜色还没褪尽,也不好。你可记得谁那里窗户上有碧色的窗纱的?”
紫鹃笑:“也不用别处找去,只我们后院罩房不是没换么。您当时可是说了,要想日子过得去,就得房子带点儿绿么,呵呵。”
柳儿一口茶喷了出来,她倒是没听过这一说。林姑娘也有些不好意思,摆手撵紫鹃,“就你话多,拆我们自己窗子算什么,再打探打探,看谁那里窗子带绿的,回来报我,不嫌多的,快去。”
紫鹃笑着走了,柳儿和林姑娘两个,又兴致勃勃地说起台屏的事儿来,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好半晌柳儿才离开。
带着个大包,还使个小丫头帮着拿东西送她,这体贴的。林姑娘着人打点的物件儿,几盒子吃食玩意儿,光盒子就难得的精致,一色朱漆雕花圆盒。
回去翻开看时,四只分别雕着牡丹、荷菊梅,一年景的显然是一套。至于里面,两盒子点心蜜饯,一盒子泥人、木雕等小玩意儿,都极精致小巧,最后一盒子则是塞满了各色宝石玉石,甚至金银珠宝的戒指、耳塞、坠角儿。柳儿当时就决定,这台屏要做落地大插屏芯子。。。。。。桌屏算添头。林姑娘这也太。。。。。。大方了,还好自己有点儿手艺,不然心里可怎么好。
此时柳儿不知,出了梨香院,心内说不出的快活,脚步都轻快不少。
其实这次她预备了三张图,除了那张‘黄鹂鸣翠柳’,另外是‘梨花芭蕉山石’、‘斑鸠蝴蝶花卉’。
梨花芭蕉,原本就是潇湘馆的旧景。斑鸠和蝴蝶,也不必说了,一来一往之间,两人已经各自明了:此为新林姑娘,柳儿为旧仆,新旧之间都有各自的渊源,却各自都有结交之意。
莺其鸣矣,求其友声,大家心照不宣。
刚走出去不远,下人群房一带的夹道子里,忽地窜出个人来。
“我把你个作死的小蹄子,才当了几天差,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啊,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死你个小娼妇!”
声音尖利刺耳,柳儿扭头,刚刚窜出来的人看见她,刺溜躲她身后去了,“柳儿姐姐,快救命啊,我妈要打我。”
这不是可人么,随后跟出来叫骂的老婆子,正是媚人可人的妈,夏二家的。
还没等柳儿说什么,后面媚人跟她姨妈何魁家的也跟出来了。
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柳儿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第42章 最是难惹林姑娘
媚人可人之母,夏二家的,和她的妹子何魁家的,原是国公爷在世时的家养小戏子。后来年纪大了,配了贾家家奴,生儿育女,自此也算在府里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