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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没有回头。
打开了一扇门,前院的热闹喧嚣一下子扑面而来。空中弥漫着放完鞭炮后青色的烟气。硝石的气味儿在这种时候闻起来也显得喜气洋洋,一点都不刺鼻。
“在那边。”
我顺着师公指的方向看过去,夜香班的人又搭起了一个台子,与在涂家庄的时候不能相比,这个台子极小,上头正唱着落难公子中状元小姐赠金终得诰命的戏,小姐一身红装,状元帽上簪花,一团喜气洋洋,虽然天上还在飘雪,戏棚下却是牡丹盛开,彩蝶团舞——又是幻术变出来的小把戏。
白宛她们应该就躲在那个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下头。
我们站在台子前津津有味地看起戏来。我很少看戏。看戏都是有钱又有闲的人干的,我觉得自己总是在疲于奔命,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一折戏唱完,有人从台子后面钻出来喝水,我看见了白宛,她掀开台子底下的帘布钻出来,也跑到一口大缸附近去舀热水喝。
旁边有个女孩儿,扎着紫色头巾,也去舀水,把她挤到一边去。白宛瞪她一眼,然后她忽然把水瓢扔下,迅速钻进两幢屋之间的窄道,这孩子动作真快,我差点没看清楚她是怎么消失的。
“去看看。”
我们白紧张了,她没跑远,就在那屋子的后面,猫着腰躲在那里往前面看。
白宛偷窥的不是别人。真是我,巫真,还有李陆。是的,那天我们在文家遇到了李陆。
白宛的目光异常地亮,透着一股热切的向往。她向往的是我。这种感觉真古怪。
我和白宛一次又一次意外相遇,巧合得就像有什么人在幕后操纵安排一样。我对她一无所知,而她却躲在暗处紧紧地盯着我,仿佛食腐肉为生的秃鹫,在人将死时便徘徊跟随,等待可以扑上去啃食的时机到来。
这种感觉实在让人不舒服。为了分散精力,我又想起了之前心里的疑问,开口问师公道:“真想不到白屏和甄慧当年是在沙湖斩蛟的……那地底下还留着别的东西吗?”
“这些年我搜寻过不止一次。”
“那里到底什么样儿?”
“裂痕遍布。”师公惜字如金,“有一个深潭,水早已经干涸。岔路孔洞极多,应该是当年那蛟的洞穴。还有几截巨大的断骨,不知是不是当年那恶蛟的尸骸。”不知道当初我是怎么悟出甄慧的秘密的,什么时候得去亲眼看看才成。
“细想想,斩蛟是两个人做的事儿,可是世人提起来,总是说剑仙于白屏如何如何,总是把甄慧忘了。如果甄慧不在,不幻化出另一只蛟来,于白屏也许斩不了蛟成不了名,可能命都保不住。”
“有人露在前头,就得有人隐在后头,世事多是如此。一将功成万骨枯,世人记住的是名将,谁记得枯骨。”
师公这嘴也太毒了——甄慧怎么到了他嘴里一变就成了枯骨了?
远处那门又开了,李陆和巫宁巫真在门口道别。
师公忽然说:“你刚才说的那句……”
“哦?”哪一句?
我怔了下,刚才我可说了好些话。
师公的手指叩了两下。他在想事的时候,时常会有这么个小动作。而这会儿他是拉着我的手的,所以他这两下都叩在我的掌心。
嗒,嗒。
好象叩在耳边,叩在心头。
“你刚才说,甄慧幻出另一只蛟。”
原来是这句。每个版本的传说中,别的细节或许不尽相同,可是这一点总是一样的。
甄慧她幻出来的就是一只蛟,不是一头虎,不是一把剑什么的。
“为什么不是旁的,而是偏偏是蛟?”
师公像着了魔一样,眼睛微微眯着。他不再注意李陆那边的动静,也没有再关注白宛,全副心神似乎都用揣摩这句话了。
这一点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他们当时就是在和恶蛟拼命,幻出别的东西来,未必镇得住唬得住引得开那只蛟。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一潭也肯定不容二蛟吧?
再想象一下,当时甄慧满眼都是这蛟,肯定满心里除了它也没别的。那种情形之下,怎么变得出别的东西来?
师公出神地看着远处,嘴里轻声念叨:“为什么不是别的,偏偏也是蛟?”
他手掌翻过来,那对小小的幻真珠从他掌心中升起。一实,一虚,环绕相贴,游走不定。
我心中也陡然一跳。
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可是再细想,又全然摸不着头绪。
幻真珠,我这里也有一对。
如果说是甄慧留下来的东西,可是这珠子先后也传经了好几个人的手,母亲去世后,珠子在父亲手中保管,然后又传给了我。
先是巫宁,后是齐笙。两世为人,珠子都在我的手中,我却没悟出什么来,就连它是什么材质的都懵懂不知。
师公手里这对珠子不论大小,成色,上头所蕴的灵力,都比我手中的要逊色许多,只能说略有雏形。
可是,这对珠子又是以什么材质做出来的,我也依旧不明白。
非木非金非石。
“甄慧当时幻出的也是蛟,应该就是据那只作乱的恶蛟所化。”
这我当然知道。
我还知道传说里说,甄慧幻出来的蛟,和真蛟一样有着巨大的力量……等等!
我和师公之前也一直在琢磨着,为什么那幻化出来的蛟有着实在的力量!幻术就是幻术,一切都只是建立在“虚幻”之上的把戏。幻出来的东西是永远不可能有力量的,所以许多幻术高超的人,大多自身修为极高,剑术一流。又或是与旁人合作,将真实的杀伤力藏在幻术的掩饰之中,也可以置人于死地。比如,我刚变成齐笙不久,与巫真重逢的时候,她就用了这种办法,施展三世阵,而那些杀手藏于阵中……甄慧当时肯定用的不是这种办法。一是于白屏佩剑已折,二是甄慧自己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两人都不可能是这幻蛟力量的来源。
那……我和师公对看了一眼,彼此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一个答案。
为什么幻化出的蛟有真实的力量,因为她借了外力。
为什么她不幻别的,偏偏幻成蛟!
明白了!
因为她只有幻出跟眼前一样的蛟,才能借到对方的力!
师公掌心的那对小幻真珠仍然像有生命的一样,两珠相贴缠绕,宛若双鱼并游、珠上的光晕并不特别明显。
我将我的那一对取了出来。
相比之下,仿的就是仿的。
这一对珠子光华流转,浮动时珠身上的光晕氤氲逶迤,说是像两条鱼…。。也可以说,像两只蛟蜿蜒而动。一只是实的,一只是虚的。
师公没问我这对珠子是怎么回到我手上的,他凝视着珠子,神情由迷茫而渐渐变得豁然开朗。
师公忽然微笑,指尖轻轻点在我手掌心那枚实质的白珠上:“这个,应该是当年恶蛟被斩后,留下的内丹。”
幻真珠还在游走不定,白珠移开,透明的那一枚又转到了他的指尖:“而这颗,则是甄慧以潭水化蛟之后,那幻蛟留下的晶核。”
我愕然以对,不得不说,师公的推测几乎可以说……。荒唐而狂妄。可是细想来,却是合情合理。
所以这两颗珠子,缠绵得像一颗一样,因为它们的力量是源自一处吧?
我从师公手里接过他那对小的珠子。这两颗不知道我是用什么材料做出来的,看着与我原本的这一对虽然差了许多,但是道理是完全一样的。
明明堪破了一个大秘密,还是很高兴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两颗滴溜溜旋转游走的珠子,我心里却浮起一点点隐约的恐慌。
怕什么,我也说不好。只那么一闪,也顾不上深想。
前面大概拜完了堂开度,噼里啪啦地放起鞭炮来,震天响,窗棂门板都被这响声震得簌簌发抖。
白宛溜了回去,师公轻声说:“她记忆中深刻的地方,都是遇着你的时候。”
我也发现了。她这几段经历,都与我有关。
她这么执着,执着到最后,她变成了我。
“嘿,小丫头。”
白宛站住了脚,有人喊住她。巫真站在两间房的夹道间,朝她招了招手。白宛只犹豫了非常短暂的时间,就冲她跑过去。
我们也站住了脚。我从来不巫真那天在这儿还见了她,她没提起过。
我们只分开了短短的时间吧…………我认真回想,我们的确只分开了很短的时间。
“你刚才在看什么?嗯?”
白宛不吭声。
“我知道你在看什么。”巫真笑了,我好像没看她这么笑过。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意味。
是的,巫真的确没有在我面前那么笑过。我也没有见她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巫真在我面前,从来都没有什么优势和骄傲。
虽然我们从来都不说。
我转头看着师公,他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巫真和白宛,认真倾听她们说的每一个字。
巫真递了一个小册子给白宛:“拿 去学吧,看你能学会多少。”
白宛一把将册子抢了过去,仿佛一个长久忍受着饥饿的人在攫取食物一样。她把册子紧紧攥住,才问:“我……。还能去哪儿找你?”
“把这些都学会了,你自然知道该去哪儿找我。“巫真没有多待,像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前后连喝两口茶的工夫都没花。
是的,我和巫真那天差不多整天黏在一起,只分开了那么短短的一小会儿。只这么短短的时间,她做了我完全想不到的事。
白宛两手攥着那本册子,可是没一会儿又急忙松开,像是生怕把书给攥破了。她爱惜地将册子抚平,揣进怀里 ,又摸了一摸,才钻井那个台子底下去。一阵锣响之后,台子上又热热闹闹地演起另一出戏来。
“走。“师公拉着我,没再待在戏台边,却朝着巫真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巫真走的并不快,我们很快追上了她。她缓缓地向前走,拢着漂亮的斗篷,认真打量着文家的宅子,嘴角边含着一丝凉薄的、讥讽的笑意,打量着四周的一切,这里的人,这里的事。
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这样的巫真对我来说真的很陌生。
陌生到,除了外表,和我认识的巫真,好像再没有一点犯相似之处,连走路的步态,都和我熟悉的她不一样。
巫真平时走路我好像没怎么注意过,因为她总是比我落后一点点。即使我们并肩一起走,她似乎也总比我的步子小一步,我们之间总会差着一点点距离…………………那点距离不多,只是,从眼角的余光,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站住脚。
我以为我了解巫真,我们一起长大,白天晚上都在一起,一起修炼,一起玩耍,一起分享姑娘们之间的小秘密。
可是我忽然发现,巫真,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和我印象中的她,完全不同。我忽然明白过来刚才我在恐惧什么。发现幻真珠的秘密时,我恐惧的,是未知。
世界上的一切忽然间都不同了,连身边的人都变得陌生。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前一世,巫宁在那么无助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找到纪羽,和他说那么多的隐秘。
因为那个时候,她熟悉的人,她都不敢再相信了。反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更让她觉得安全,觉得可靠。
他不了解她,他不熟悉她。她也一样。不了解,伤害反而会少。不熟悉,也就谈不上出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