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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凝视着炉中的火光,忽然黯然而忧伤,“其实,我还没有想好,让他怎么死。”
姬盛有些好奇,“那你非杀他不可吗?”
“非杀不可。”女子决然地说。
“仇人?”
女子迷茫地望着他,“是。”
“什么仇?”
女子沉默了片刻,“情仇。”
姬盛瞠目结舌地注视这这个奇怪的女子。她个子高挑,皮肤白皙,一身劲装飒爽英姿,高贵冷艳。她有着莫名高超的剑术,以及莫大的胆量,敢一人独闯外人谈虎色变的魔教来要挟他。但是居然,就在一瞬间,神情极度绝望而忧伤,如同误开在深秋的一朵洁白的莲花。
姬盛正在紧张地考虑要不要趁她神情恍惚的时候发出攻击把她拿下,女子突然回头道,“我今日没有想好要铸造什么兵器,明日再来!”说罢,开了门,飞身跃上屋檐,遁入了黑夜中。
“哎,哎——”姬盛没来得及说话,女子就消失了。姬盛无奈苦笑:明日,你明日还敢来吗?明日我若布下天
罗地网,你真的还送上门来?
第二日深夜。月色如洗,树影婆娑。
兵器坊昨日并没有发现刺客,也没有丢失任何物件。大家都松了口气,负责巡夜的护法金刚报告教主哥舒天,有一个士兵看到了一个人影闯入,但看得不真切,检查一番也没有任何异样,怀疑那人眼花,或者在严密的搜查下,盗贼或者刺客也不敢有所动静。教主下令加强兵器坊的护卫。所有的作坊工匠在完成一日工作后必须经过士兵搜查方可离开,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逗留。当然,二长老姬盛除外。谁都知道,姬盛是整个兵器作坊的灵魂人物,他是嗜剑如命的人,几乎一年到头都留在作坊内。他不时在深夜还敲敲打打。第二天就可以把新兵器的毛坯拿给工人做样本。
今日士兵巡逻到他房间附近,看到还是灯火通明。一位士兵上门敲了敲,“二长老?”
“什么事?”
“二长老,夜深了,二长老早点休息吧。”
“哦,我有新的兵器样件要做,你们不必担心。还是守住兵器库房要紧。我这里还是安静点好。如果有什么事,我自然会叫你们的。”
“是,二长老。”士兵领命离开了。
似乎不过片刻,无声无息地,一个身影又出现在他背后。“你为什么没有加强警卫防守我?”
姬盛似乎略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今夜不会再来了。你当然应该知道,我会布下天罗地网等你,所以你肯定不会自投罗网了。”
“可是你没有。”女子说。
姬盛苦笑,“我没想到你胆子怎么大。或者,也许你昨日只是一时意气,睡了一觉后,你就不打算杀你的情人了。”
女子沉下了脸,“不,我还是打算杀他。”
姬盛叹息,“用情至深到非杀不可的地步?”
“非杀不可。”女子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我已经想好了,我要用一把世上无与伦比的匕首来杀他。”
“什么叫无与伦比?”姬盛问。
“我要你用万年雪山上的冰晶来铸造这把匕首。它将森寒无比,在接触到心脏的瞬间,就可以让全身血液凝固,整个身体冰冻。”女子傲然说。
姬盛愣了一会儿,道,“你说的是神话——我做不到。”
“可是我就是想让他这么死!”女子激动起来,“我就是想让他死得这么完美。”她固执地盯着姬盛,毫不退让的样子。
“你还是没清醒过来。”姬盛总算明白了一点,“世上没人会死了还完美。死了就是死了,会死的都不完美。”
“他除了也会死,其他的都完美。”女子失神地望着什么都没有的房间角落,“他甚至完美到根本不容易死。所以我才需要一把极其特别的匕首来杀他。”
“为什么你听起来还是十分舍不得他。“姬盛说,
”真的舍得,就不会介意是否要取他的性命了。”
女子讶异地转向他,“我以为,铸造兵器的人,不需要这么敏锐地觉察别人的感情。”
姬盛笑了笑,“任何兵器本身就是凝固的情感。只不过,大多数人凝结到兵器上的,是仇恨。”
“那,你就给我打造一把,凝结深爱的匕首吧。”女子说,她走到放散料的架子上,用手仔细抚摸每一块铁料,仿佛试图找出她认为最有感触的一块,“你说的对,到如今,我对他的爱还是胜过恨。我爱他太深,所以不能不杀他。”
她抽出一块来,递给姬盛,“这块可以吗?”
姬盛接过来,点了点头,“可以是可以,只不过,有些为难我。”他举着料子在灯光下仔细端详,“其实剑神大师之所以可以成为兵器行家第一人,是因为他把感情注入到了每一件他打造的兵器里。”他微叹一声,开始设计匕首的刃部分的尺寸和形状。
女子在旁边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按你的说法,任何铁块其实都可以打造成锐利的兵器,只要铸造的人投入了感情。”
姬盛投去赞许的一瞥。
“为什么人不是。”女子长长一声叹息。“有时候,人心比任何兵器都要冷硬,无论用怎样的温度去感化,都不会改变本来的模样。”她忽然又笑道,“你真幸福,你爱的是兵器,兵器永远都可以被你打造成心仪的模样。”
她轻轻开了门,“我明晚再来。”说完,人已如轻飘的柳叶一片,悠然翻转上屋檐,消失在夜空中。
姬盛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独自揣摩女子那句话:我幸福吗,因为我爱的只是兵器。
☆、七夜(下)
“我可以爱很多兵器。”姬盛说,“即使我打造的兵器易手他人,我也绝对不会难过。因为我希望它们都遇到懂得它们的高手。”
女子悠然坐在一边,喝着新倒的热茶。今晚她是假扮侍女进来的,身着白色纱衣和头巾,用一条金色的腰带松松地打了个结。一颦一笑间,纱衣随之飘荡,让她像一朵浮在水面上轻轻摇曳的睡莲。
“那你爱过人吗?”她问。
姬盛有些羞赧,时值二十出头而已,“没有。”
“那你还是不要尝试了。”女子说。
“为什么?”
“否则你一旦遇到负心人,说不定想用一百种不同的兵器在那人身上捅出一百个不同的洞来。”
姬盛愕然地望着她,“至于吗?”
“如果不是这样,说明你根本没有真的爱过这个人。”女子给出相反结论。
“为什么你说的道理,总是有些……”姬盛觉得很牵强,但是一时的确不知如何反驳。只好用力打造毛坯的匕首。
女子放下茶杯,走到他身边,问,“这把匕首叫什么名字?”
“这我还没想过,这是你的匕首,由你来取名好了。”姬盛抬头说,正和她四目相对,不过咫尺距离,心里一荡。
女子有点茫然,“我也没想过。这个要好好想想。”她转身走开了,在房间里转圈。
姬盛拿起匕首,试着刀锋,“不如,叫无恨吧。”
“不要!”女子高声抗议。姬盛连忙举起手指放在唇边,让她小心点,免得引来护卫。
女子放低了声音,“真是奇怪了,你干嘛总是像个和尚一样让我放弃杀他的念头。”
“我——我并不是在意他的性命,只是你,似乎,似乎……”
“似乎什么?”
“你似乎会在杀了他后,厌倦世间一切。”
房间里霎时静默下来。一分一秒似乎都凝固了,沉淀了。不知过了多久,女子从怀中掏出了一块东西,摩挲着,放到了案桌上。
“其实,我并非付不起你的报酬。只是我这次来得匆忙,身边没有带足够的银子来。这块玉佩,权做为酬劳吧。谢谢你。”说完她又一次离开了。
第四晚。
“我可以爱很多兵器。所以,不会为了一把兵器的失去而放弃其他的。”姬盛说。
女子并没有看他,自己沉浸在冥想中。
“其实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件兵器,是真的完美无敌的。和人一样,兵器也会老,会卷刃,会折断,只不过时间长了一点而已。如果主人都不在了,他再怎么钟爱这件兵器,这也不再属于他了。很多执着,都可以放下的。”
“又来了,和尚念经一样。”女子撅起了樱唇。
姬盛“噗哧”笑了,“原来你是在听啊。”
“我是听见了,不是听进去了。”女子无聊地翻看着坊内散
乱的毛坯和未装好的柄和刃。
姬盛从怀里摸出那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琪”字,问,“你是叫,‘琪’吗?”
“你可以这么叫我。”琪说,“因为他就是这么叫我的。他说他会珍爱我如美玉,结果……”她又开始失神,一副突然被抽空了所有的精髓的样子。她光彩照人的美丽,忽然只有了躯壳。
姬盛的心没来由地揪紧了,他不忍看她,只能奋力击打着逐渐成型的匕首。“咚”,“咚”,“咚”,敲平他心头的冲动和莫名的烦乱。
“你打算给我装个什么样的柄?”琪恢复过来后问。
“还没有想过,你有什么要求?”姬盛很高兴看到多少有点事情可以让她暂时忘记伤痛。
“镶金嵌玉。”琪不假思索地说。
“啊?一把匕首需要镶金嵌玉吗?”姬盛不解,“你是要去杀个人。”
“因为我要杀的是他。”琪斩钉截铁地说。
姬盛停下了手里的锤子。
“为什么你可以冒着生命危险,不顾一切要得到最好的东西,就是为了给他陪葬。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被我魔教的人抓住会如何,你分文不带却要求我给你的匕首镶金嵌玉是多无理取闹,你究竟是如何看你自己,和除他以外的人的?”
琪怔怔地看着他,突然两行清泪顺着白皙的脸颊流淌了下来。泪水似乎找到了一个最薄弱的地方,喷涌而出。她并不回避,绝望而不可自拔的泪眼望着他,可怜而可爱又可恨。
姬盛不由自主抬起了手,轻轻帮她拭去了滴滴泪珠。琪猛然扭头转身,拉开门箭一般冲了出去。
留下姬盛在房间内默默独坐整晚,心里也被抽空了。
第五晚。
琪安静地来了。安静地看着刀刃在他手下完工。只字不提她一直咬牙切齿要杀的那个人。关于那个人的话题是个禁忌,一旦提起,她和姬盛都无法平静。
只有当姬盛要做到刀柄时,琪忽然说,“我不要镶金嵌玉了。”
姬盛却转身搬过一个箱子,打开,一片灿烂耀眼,“挑吧。”并无其他解释。
琪惊异地看着他,蹲□去翻检箱子,道,“好华贵的珠宝!”她拿起了一颗硕大的东海神珠,和异邦运来的孔雀石,欢喜地爱不释手。在手上一直把玩着,情不自禁道,“若是打造成金步摇,不知有多漂亮。”话音刚落,想起自己挑了半天的目的是什么,神色又黯淡下来。偷眼看姬盛,姬盛似乎没有留心,埋着头做刀柄模子。
琪凝视了他一会儿,环顾四周后问,“这是你自己的家当么?”
姬盛点头,“东海神珠世上仅有,是哥舒教主赏赐给我的。”
“为什么把这么好的东西给我?”琪问。
姬盛不答。设置好刀柄,从琪手里拿过一件件她喜欢的东西
,放到刀柄上端详镶嵌在什么位置比较合适。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琪突然烦躁起来。
姬盛无话可答。
琪突然上来抢珠宝,“我说过不要了的!”抢来扔回到他的家当箱子内,气哼哼地瞪着他。
姬盛看着她,终于说道,“我不会打金步摇。”
他的眼睛,很坦然,很坦白地表达了他没有说,也说不清楚的内容:爱慕,遗憾,伤感,渴求,期待,热烈。
琪很心惊,她从来没注意过他的眼睛,这样的目光,仿佛灼伤了她脆弱的冷漠外壳。这个她以为一直被她的剑逼迫着的男人,居然有这样炙热的目光,像熊熊燃烧的火炬,可以穿透她幽暗凄冷的心底,刺穿她一直沉浸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