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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昱翔嘴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他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可他又清清楚楚记得,过去他根本不屑开玩笑。
说也奇怪,自从他醒来,他什么事情都记得,却也什么事情都不一样了。
计算机断层显示,他脑里的血块已经消失,头壳伤口复原良好,身上的外伤也已痊愈,更没有失去记忆或变成白痴,这让当初判定他可能变成植物人的急诊室医师跌破眼镜,懊恼得决定出国进修。
“昱翔,你快点好起来,准备回公司上班。”吴美淑以命令式的口气说。
“六婶婆,没那么快啦。”林幼琦忙说:“妳得让舅舅回家休息一阵子,反正公司还有六叔公……”
“妳六叔公有什么用处?以前是跑得不见人影,幸好有我娘家的兄弟帮忙,现在昱翔出车祸了,他又想拿回去,不行!翔飞是昱翔的,我绝对不让他得逞!”吴美淑的口气变得凶恶。
沈昱翔闭上眼睛。以前只要他一听母亲开始唠叨,第一个反应就是回房间,锁起房门。
“六婶婆,六婶婆!”林幼琦察言观色,好言劝哄说:“我们也该回去了,舅舅差不多时间要睡觉了,养足体力才能早点回去上班啊。对了,我帮妳介绍的医生很亲切喔,我明天回高雄了,妳要记得下星期回诊。”
“蒋医师开的药很好,我不会失眠了,我会再去拿药。”
“妈,妳在看医生?”沈昱翔睁开眼,望向已显老态的母亲。
林幼琦比手划脚,以嘴型发出无声的三个字--精神科。
“死不了啦!”吴美淑又唠唠叨叨抱怨:“你在医院躺一个多月,我也一个月没打牌了,指头都生疏了。唉!你都快三十岁的人,还让妈妈操心!我把你拉拔得这么大,以后自己顾着自己,我没那个心力管你了,反正你就是赶快回公司,接下总经理,你做出成绩来,我当妈妈的也才有面子。”
沈昱翔静静地聆听她的“教训”,心情仍然很平静,一点也不像过去听她讲话,就烦得想挖破自己的耳膜。
对于这种回异于过去的感觉,他感到不解。
“琦琦,我会不会有后遗症?”他问道。
林幼琦拍拍自己的右脑袋,轻松地说:“舅舅,你伤到这里,这里主掌情绪,可能脾气变坏,也可能变成小乖乖,或是变得爱睡觉,还有案例说变得好色,性功能增强……呵!当然啦,也有人五十年都不变的啦!照舅舅目前的情况看来,应该一切正常,只需要时间恢复体力就行了。”
“王主任不是说昱翔没事?”吴美淑皱眉问道。
“对呀,没事!就是这样啦!”林幼琦展露青春笑靥。“舅舅,你别胡思乱想,来,吃颗药,准备睡觉了。”
唉!脑神经这么精密的玩意儿,岂是她这个来串门子的实习医生说得明白的?
“我不会胡思乱想。”沈昱翔吞药喝水,自己动手将电动床放平。“妈,妳带琦琦回去休息。”
“好吧,你好好睡,有事按铃叫护士。”
沈昱翔躺在床上,目送母亲和琦琦离去,单人病房只留下床头灯光。
剎那之间,他以为自己是漂流在黑暗大海的一艘小船,摇摇晃晃,摸不出方向,只有船头小灯陪伴他,让他不至于在幽冥世界里迷失。
他不记得是否死过,他只记得在滚滚黑浪中泅泳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断地呼唤他,那正是他一直想寻索的声音。他奋力挣扎,朝她的声音游去,他不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他更要看到她的人!
记忆一波波袭来。他记得办公桌上的水晶烟灰缸,记得海边的风沙,记得她火烫柔软的胴体,记得分手时不欲让他看到的泪光,记得他找不到她时的焦燥,记得他要去寻找那片属于他们的海滩,也记得他愤怒地关掉手机,滨海公路突然跑出一条野狗……
记忆到此结束,然后,他记得她喜极而泣的泪水。
他记得一切,又似乎遗忘了什么,像断掉的吊桥绳索,在风中摆荡。
“前面医院门口停就好。孟杰,谢谢你。”
谷薇真抓起皮包,迫不及待地要开门跳下车。
“妳去看沈昱翔?”魏孟杰踩下煞车,语气平缓地问。
谷薇真转头看他,既然彼此心照不宣,她索性说明白:“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客户,探望他是应该的。”
“都十点半了,不嫌太晚吗?”魏孟杰也转头看她。她和他结束约会后,特地去探望前男友,他再怎么有绅士风度,也要适度地表达抗议。
“顺路嘛。”
“妳可以明天再来。”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今日事,今日毕。”她嗅得出他平淡声音中的醋味。“孟杰,你先回去,我这里搭出租车回家很方便。”
“我等妳。”
谷薇真察觉他的执拗,笑说:“我跟他没什么了,病人总是需要安慰的,等他出院后,我就不会再去看他了。”
“他现在可能睡了。”
“我看看而已,没事就下来了。”
“我在这里等妳。”魏孟杰按下闪光灯开关,抱定暂时停车的主意。
“好吧。”他要在大马路边临时停车,她就不能待太久,谷薇真无可奈何,下了车,快步走入医院大门。
其实,魏孟杰是个不错的男人,她正打算和他深入交往。或许等沈昱翔的事情过了,她就能把所有的心思转到魏孟杰身上,好好规画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电梯来到病房楼层,她放慢脚步,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轻轻转开头等病房的门把。
映入眼帘的是那双阒黑的眼眸。
她的心又是一跳,彷佛他一直盯视门口,只待迎上她的目光。
“你还没睡?”她很惊讶,今天真的是太晚了。
“妳来了。”他的眼睛跟着她移动。
“对啊,我来了。”她好象在说废话。“你妈妈回家了?”
“她回家了。”
“你嘴巴怪怪的,里面有东西吗?”
“嘴巴里有药,吃了会想睡觉,我没吞下去,我等妳来。”
他在等她?她疑惑地望向他没有一丝波澜的眸子,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甜言蜜语”。太诡异了,难道他真的头壳坏掉?
“你把药丸含在嘴里?”她若无其事地问。
“好苦。”
“噗!”她忍不住笑出声音。沈昱翔怎么回事,也跟大人玩捉迷藏了?“你就算不想吃药,等你妈妈走了,再吐出来就好了呀,药还在嘴里?”
“融化了,真苦。”他不觉皱了眉头。
“真是的!”她为他倒一杯开水,按住电动床按钮,让他起身喝水。“如果我一直没来,你也不知道要喝水冲掉苦味吗?”
“喝了水,就会发挥药效,我睡着了,就看不到妳。”
她心一动,又笑说:“药融化在你嘴里,流到肚子,一样也有药效啊。”
“吃药要喝水,有喝水,药才会作用,没喝水,药不会作用。”
“口水和开水,还不都是水?”
她简直想敲敲他的脑袋,问他何时变得这么一板一眼,学会绕口令说话?
看他专注捧着纸杯喝水,她软下心肠,立刻原谅这个大脑受伤的家伙。
自从他醒来以后,话一直很少,语气也变得单纯直接,害她总是以为在跟上幼儿园小班的小侄儿说话。
他的眼神更是安静得不可思议,过去锐利敏捷的目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幽深难解的平静。
她只当他重伤初愈,体力不济,尚未恢复正常的言行模式,倒也渐渐习惯他此刻的样子。而且经过医师的专业测试,他的智力没有损伤,精神也十分正常;或许等他回家养精蓄锐后,这种含着药片等她的“短路”现象,应该就不会再出现了吧?
“你喝完水,也看到我了,该好好睡觉了。”她又帮他放下床头。
“薇真……”他举起手。
“什么事?”她以为他要伸手拿东西,却被他握住了。
“妳明天还会来吗?”
她低下头,看到他的手指慢慢摸索,找到她的指缝,再与她十指交握。
一股熟悉的热流涌入心坎里,也街上她微感酸涩的眼眸。
“你还在这里,我就会来。”她留恋地握住他温热的大掌。
“我不在这里,妳就不来了?”
“等你出院,回家休养,我也不用探望你了。”她保持美丽从容的微笑。“沈昱翔,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是妳叫醒我的。”
“是我运气好,刚好碰到你醒来,所以被你妈妈当作“福星”。可你别忘记,你的女朋友是曾蓓蓓喔,她会很乐意陪你。”她很克制地不被陈年老醋呛到。
沈昱翔感到茫然。明明他想要的人是她,为什么会变成曾蓓蓓呢?
是了,他们早就分手了,亲密关系已经结束;那么,那夜他为什么要疯狂地寻找她?又为什么她得知他出车祸,会跑到医院看他呢?
一连串的不解,他无法理出头绪,只能化作一个疑问。
“妳不陪我?”
“我有我自己的事,就像你也要忙自己的工作,你要赶快好起来,这才能回公司上班。”她觉得好象在哄小孩去写作业。
“对,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巴拿马的投资案不知道谈得如何了。”
听他谈到公事,她就放心了,这才是工作第一的沈昱翔。
“你有空就找公司的人聊聊,免得回去上班时,一下子无法进入状况。”
“好。”
他望着她,彼此手心摩挲相抵,他的掌缘不断地轻揉她的掌缘。
那种感觉就像是唇瓣接触,轻轻擦过、紧紧相印、深深缠绵……
谷薇真微偏过头,将眼里的泪水咽下肚子,仍是握紧他格外暖和的手。
她能做的都做了,过去的情份到此为止,也是她再度离开他的时候了。
但在她离开之前,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你那天晚上为什么跑到金山?”
为什么?沈昱翔的思绪转了转,同样的问题,父亲、母亲、医生、警察、曾蓓蓓都问过他,而他的答案只有一个--
“忘了。”
“你知道你有打电话给我吗?”
“忘了。”
“全忘了?你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了?”
“我记得开车离开大楼,然后,就忘了。”
“忘了……”不知为何,谷薇真既失望,又轻松。
失望的是,十九通未接电话成了无解的谜题;轻松的是,她如释重负,似乎不必再为他的车祸担负什么“道义责任”了。
她很快露出甜美的笑容。“忘了也好。听说人在遭受巨大撞击或伤害时,会失去那段时间的记忆,这才不会造成日后不愉快的回忆;也幸好你只忘掉那晚的记忆,万一连家人朋友都不记得,那就糟了。”
“我不会忘记妳。”
黑眸沉沉,他深邃的幽黑里有一抹微光,淡淡的,几乎难以窥见的。
“你在说什么呀!”谷薇真再度转过脸,用力抿紧嘴角,眨一下有点湿润的睫毛,又转向他,笑得开朗。“你当然不能忘记我了,翔飞下一季的广告,还是得找我们新威喔。”
“好。”
“你睡吧,我也要回家休息了。”
缘尽于此,她松开他的手掌,交握的指头缓缓滑开,由指根、指节、指尖,一分分地退离,结束彼此最后的偎依。
“薇真,妳有男朋友了?”沈昱翔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
“嗯。”她避开他的目光,点点头,觉得应该再加强语气,于是又说:“是的,有了。”
“再见。”
啥?再见?!她忽然想失声大笑,方才他还恋恋不舍地握紧她的手,一听她有男朋友,却立刻再见赶人,他脑筋的连结系统真的有问题啊!
如果摔坏大脑能让他变得温柔,也会说令她心动的“甜言蜜语”,做为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