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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铖白低头看了一眼腕表:“你送她下山吧。”说着,他似乎这才真正打量了对方一眼,“你叫……”
“秦盼盼。”
钟远山立即反应:“那,秦小姐这边来。”
钟远山原本是带着两份合同过来的,谁知对方却狮子大开口,生意一时谈不成,合同便留在了乐铖白手上。
乐铖白回了球场,又打了几杆。这一次王适自己全未出面,都是由那年轻的女教练撑场,自己倒在凉棚下偷闲,没过一会便乏味了。虽是不欢而散,两人临别时却仍正式握了手。
王适年长乐铖白十多岁,自诩经历甚多,心底其实并看不起这靠着家族背景起势的年轻人,因此握手也十分潦草,打着哈哈:“乐总不愧青年才俊,劲头也好,下回一定好好切磋。”
乐铖白冷淡地抽出手指,“嗯”了一声:“王总客气了。”
这一次他慢慢走回男宾室,未推开门,只听得里头一片寂静,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下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他不由得站住,轻轻望去,空荡荡的长椅上,那女人早已没有了踪影。
他开着跑车下山,一路速度很快,乌首山有几个大弯陡峭不输赛道。乐铖白一踩油门到底,车子便如离弦的箭般飞快射出。
大约开出十几分钟,他便看见了她。海城的夏天,下午四点多日头未去,一片泛开的阳光照得人微微眯起眼睛,世界是白花花的。
他开过去,又慢慢地降了速,有意地停车倒转。
谁知她走得是这样慢,不堪疲倦地下到半山,力气全已用尽。这时候唇干舌燥,并没有注意到前头停着的一辆招摇的玛莎拉蒂。
等待变得格外漫长。
他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搁在车边撑住腮,从后视镜里注视着她一步步走来。这微妙的空隙间他的脑子仿佛变得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考虑,只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许合子的脸晒得红通通的,连耳朵也冒着薄汗。好在她并没有化妆,因此除却酷晒下的狼狈,面容仍算干净。不过几步之距,乐铖白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只听“扑通”一声,后视镜中那女人忽然就摔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柏油公路踩得人脚下发烫,他抱着她上车时,才发现她的脸颊几乎快烧了起来。
好在车后有药箱,助手一向细致,夏季的常备药品几乎一应俱全。乐铖白翻着药,在夹层中碰倒一只空立的药瓶,握着那空药瓶时,他忽然想起那个游艇上狼狈的夜晚,柜子里的空药瓶被他摔开一地,而她曾经那样镇定地注视着他,冷静得几近残忍。
所以再次见到她,为难她,看她露出哀求的神色,感受到报复般的愉悦,也并非不合情理。
钳住她的下巴,强迫性地撑开她的嘴,喂她吃下了一粒药。她仍没有苏醒的迹象,他替她系好安全带,俯身时抵住她的额头,下意识地一顿。
昏迷中的许合子,就像一个睡着的孩子。因为睫毛微垂的关系,看着无比乖巧。他这才发现她的左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浅淡得几乎不被察觉。笑起来时,一定被掩藏在了眼角。
天色渐渐地沉了下来,敛去日光,漫天彤云似金光初开。开车下山时,他几次急踩刹车,副座上毫无意识的她便因为一阵惯性,险些跌撞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他只好放慢速度。乌首山一路风景似画,夕光中山峰如聚,连绵的山脊一侧靠着大海,背山卧湖,湖光潋滟万千。夕风拂来,山道两旁的乌桕树笼在红红的光晕中,乍一看,仿佛行在秋天。
他偶然转过头,她仍是那样无比乖静地靠着车座,任由风吹乱长发。他忍不住地就伸出手,替她将乱发顺到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垂。
这样认真盯着一个人时,乐铖白心里忽然一动,那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渐渐地浮上心头。
在哪里见过……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做出并非习惯的动作,为什么对着一个明明完全陌生的人却会有无法控制的欲望。
许合子是被滴答滴答的水声吵醒的,她慢慢地睁开眼。
那滴水的声音,绵长又寂静,滴答,滴答,仿佛有一万年般长远。
落地门半拉开,窗外的天色已一片漆黑。好在月光盈然,仿佛浅白的糖霜,大片地铺洒在地板上。吃力地转过头,正对上一个人的眼睛,她不由得一阵吃惊,下意识地想往后躲去,却发现四肢百骸都没有力气。
那人不知在黑暗中独自坐了多久,又盯着她看了多久。见她醒来,轻描淡写地说:“你虚脱晕倒了。”
许合子想了一会儿,结巴地出声:“谢、谢谢。”
“不用。”他似乎想站起身,却并没有动,“饿了吗?”
她总算是坐起了身,刚一动弹,才发现脚踝处撕裂般的疼痛。他下意识地往她的伤处看去:“是上次的伤?”
她没作声,他却意外地好脾气:“说说吧。”
“说什么?”她抬起眼看他。
乐铖白的面容隐在一片晦暗中,没有开灯,连月光也是薄薄的。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在暗夜中连成一片好看的形状,清俊如常。“在俱乐部时,不是有一大通的话要对我说吗?”
许合子沉默良久,在他几乎失去耐心地站起身的瞬间,才轻轻开口。
“这个伤……”她低低地出声,手指摩挲着脚踝一道未愈的疤痕,“这个伤,是上回想跑下游艇时太匆忙才留下的。”
他朝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忽而想起了这伤口还是他经手处理的。那是他在游艇初见她时的事了,她打扮朴素,裤腿上卷,脚踝还流着血,真是一副狼狈的样子。
“那天,我替我的朋友值班。后来四处闲逛时,遇到一个人,拉着我进了内海区。那时我们都饿坏了,他撺掇着我上了一只游艇。那游艇上摆了好多的点心。我们刚偷吃到一半,就听见有人来的声音。我让他先走,我跟上。谁知道跳下游艇时不小心弄伤了自己,流着血,又太疼,只能一瘸一拐地先躲回了内舱里。”
“我没有骗你。”她沉默片刻,才抬起眼看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故意骗你。”
乐铖白没作声,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要离开。她的声音在他背后静静地响起:“乐先生,你并不知道我们这种人的世界。”
“我的朋友,发过传单,摆过地摊,千辛万苦地遇上一个机会进公司做职员。因为表现出色,才破例进销售组。她一直很努力地工作,前不久,销售组的组长还允诺给她提职。”许合子的声音生涩艰难,“你的一时兴起,也许毁掉的是另一个人的一生。”
“如果觉得实在不可原谅,也应该把所有的账都算在罪有应得的人身上。”她似乎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下去,“你上回说,不是她,就是我。那就惩罚我吧。撤掉对她的诉讼,所有的责任都由我承担。”
“伤口还疼吗?”对上她眼睛,他问出口的却是全然不相干的话。
“晕倒时摔得很突然,是那时候扭伤了。”
他看了她一眼,很快作出决定,“今晚就留在这吧。”
许合子惊诧地看向他,似乎想拒绝,却被他的一贯刻薄打断,他眯起眼打量她:“许小姐,你不会要求我这时开车送你回去吧?”
她当然没有这样矫情,有那么几秒,被他堵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应了一声:“好。”
厨房与卧室隔得十分遥远,偶尔有保鲜柜开合的声音传来,也变得隐约不可闻。
许合子仰着头,仍是方才的姿势,静静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腿上缓过疼,才慢慢地侧坐起身。站起来时仍是踉跄了一下,她一手扶住腿,倚着半开的拉门向外望。
忽然有一两滴冰凉的东西打落在脸上,她伸开掌心又接了一滴,才发现是檐上掉下的水珠。傍晚时分也许下了一场大雨,空气里全是雨后初晴的湿润,院子中的翠竹挺直幽密,夜风吹来,呜咽有声。
乐铖白住的是这一带少见的中式别墅,三开三进,占地阔大无比,挑檐黛瓦,设了水榭,隔着玻璃窗可卧枕听幽动的水声。
海城寸土寸金,房地产商从不敢下大手笔。河道两侧统共只有二十来套,偏偏他的位置最好。
风声拂过,翠篁的影子布满了她刚刚躺过的那张大床,被角褶皱的痕迹犹在,却被笼在了一片黑暗中。许合子慢慢地靠在檐前坐下。
他似乎隔了一会儿才过来,站在黑暗中并没有出声,直到她猛然惊觉他的存在。
“拿着。”昏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她下意识地接过,才发觉是几片刚切好的吐司。
他在她面前坐了下来,两人都赤着脚,没有人前半点自矜的样子。她扭头看去,才发现他手上还端着杯倒好的鲜奶,似乎等她立刻进食。
许合子觉得受宠若惊:“不,你不用这么客气。”
他不作声,仍然盯着她。她只好作势咬了一口吐司,就着他的杯子喝了一大口鲜奶。十分突兀地,他忽然开口:“我不会做饭。”
她一直沉默地大口吃着吐司,听见了这话,也只是顿了一顿。
仿佛解释着什么一般,他继续说了下去:“平时也并不常住在这里,只有佣人会来定时打扫,在柜里添上新鲜的食物。”
许合子抬起头,疑惑地向他望了一眼,似乎并不明白他说这些的目的。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她甚至没有看见在说这些话时对方的脸难得地红了一下。
“我会做饭。”慢慢吃完了最后一片吐司,她才开口:“番茄炒蛋可以吗?”
“虽然最拿手的只有番茄炒蛋。”她想了一想,才迟疑地说出心底真实的想法,“可是,总不会比这个吐司更难吃。”
她端来番茄炒蛋时,他正在酌一杯小酒。
厅中幽暗,只开了一盏地灯,暖红的灯光透过宛似冰雪细白的定窑罩子,投下一小簇明灭的光影,无端令人觉得清冷。
而落地窗外初夏的夜色,映衬这大雨后的青翠欲滴,却是正好。月色霜白,照在她光洁的脸上,她端起自己面前小杯中的苞谷酒,才抿了一小口,便轻轻“咦”了一声:“这酒好醇!”他难得这样心平气和地与人说话,连眉角也似柔和了不少:“是别人自家酿好,送来的。”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拾起一双筷子,开始往碗里夹菜。这一回,她倒还记得他上次说的话,自觉地把炒蛋留给他。
他终于发觉她几乎把碗里的番茄都挑走了,堆得小山一般高,忽然打掉她的筷子,从她筷中硬生生抢走了一片番茄,扔到自己碗里。
许合子抬头怔怔地看着他,乐铖白自顾自地嚼着,并没有搭理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比上次好多了。”
她听了这话,不知为什么,微微地笑了一下,偏那微弯的眉梢被他看在眼底:“你笑什么?”
“你刚才……让我想起一个人。”她说。
“哦?”他手上的动作只是微滞片刻,乌黑的眸子漫不经心朝她瞥来一眼,“是什么样的人?”
她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有一瞬的失神,很快便被垂下的长睫掩饰过去,她换了另一种口气:“从前的一个朋友。”顿了一顿,“已经有很多年没见了。”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