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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交给我来办!”他自告奋勇,“长安的坊院我最熟,定给你找个僻静安稳的好去处。”
布暖边走边道,“另找,要花钱买的。别指了你家的产业,住进去失脸面。”
蓝笙连连颔首,“你放心,我最听你的话。你叫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布暖偏过头嗔怪的看他一眼,嘴角含着笑,夕阳里精细的脸像上等的白瓷,说不出的娇脆可人。
她再不言声了,进了二门,穿过一径竖着花架子的甬道往堂屋去。檐角的铁马在晚风里叮咚作响,园中各处都张了彩灯,一盏一盏错落的,花一样的盛开。
“嗳;大小姐回来了!”廊子下的仆妇满脸堆笑,远远朝她欠了欠身,折回去和里头通报,“夫人,暖儿小姐回府了!”
屋里人迎出来,打头的不是别人,竟是蓝笙的母亲阳城郡主。她搭着婢女的手下了台阶,高声道,“我的儿,等了这半日,怎么这会子才回来!”
布暖太阳穴上一跳,忙挤出笑脸来紧走上前。敛了袍子蹲身道,“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罢、罢!”郡主命左右扶起她,上下打量一通道,“职上辛苦,又没有人伺候,瞧瞧脸都尖了。这样了不得,我不能坐看着不管。明儿上禁苑面见天后,把人讨出来才好。什么七品芝麻官,谁稀罕那些!看把人熬瘦了!”边说边去携她的手,“这会子叫什么‘殿下’,我看就随晤歌,这样才显得亲嘛!我没有女儿,将来媳妇当闺女看待。你和我贴着心,我不知道多欢喜呢!”
如此不搭架子的婆婆极少见,就算蔺氏对知闲也做不到这样。蓝笙的婚事是她最挂心的,先头不知道相了多少回亲,趟趟以失败告终。现在好了,可算有了着落,她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只差没把心掏出来给她。
布暖不太适应这样澎湃的热情,脸上笑着,心里一颤颤的发虚。蓝笙在旁边打岔,“随我么?我对您的称呼可多,殿下?千岁?蓝夫人?让她叫你哪样?”
阳城郡主虎着脸道,“你这不孝子,是我生养的你,你管我叫什么?”
蓝笙挠着头皮道,“她是个贞静人,你这么的,没的吓着人家。”
郡主哟了一声,“敢情你疼媳妇,倒来拆我的台?”边说边回头,对蔺氏笑道,“你可看见了?暖儿进我家门,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别怕我这婆婆压她一头,要是这么的,我家哥儿也不答应。”
在场的人都笑起来,蔺氏忙道,“那是,我自然放心的。人家说好女婿打着灯笼难找,依我说,是好婆婆难得吧!家和万事兴,媳妇贤惠,婆婆体恤,这样的日子还不愁富贵绵长么?”
阳城郡主点头道,“是这道理!我前头眼热你福气好,如今观世音到我家了。咱们都得了好媳妇,只盼开枝散叶,就坐享天伦了。”
布暖听出一身虚汗,再看看知闲,像个鬼魅似的挨在蔺氏身后。笑的时候撇着嘴,仿佛有几分不屑。一个多月没见,竟长出一张怨妇的嘴脸来。
她们台阶下说话,门上小厮从身边跑过,到抱柱旁躬身道,“回六公子,端木尚书到府门口了。”
布暖这才知道容与在堂屋里,抬眼看过去,他穿着石青的广袖遥郏庀侣冻鲆慌藕谏亩忻婵硐猓厦媾套糯笤仆贰C挥写饕L头,记忆里他很少用那种乌梢的没有棱角的东西。只在发髻上束着发冠,玉的质地,不温不燥,就像他的为人。
她依礼给他请安,他没有看她,匆匆从她身旁经过,带起了淡淡的独活香。她有些怅然,才发觉他离她很远,以前的一切像一场梦,她似乎从来没有走近过他。
知闲把她逐出烟波楼,他应该是知情的吧!没有任何表示,想来是认同了。他下定决心要把她从他的生活里剔除出去,她说不难过是假的。可是现在不是表现痛苦的时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有什么委屈,也只有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阳城郡主拉着她的手上台阶,回头看看,蓝笙仍旧亦步亦趋的跟着,不由啐道,“端木来了,你不去迎,只管盯着做什么?如今真是没出息透了!”把蓝笙骂得一愣,转身就朝门上跑。见他走远了,自己憋不住笑起来,“这还是我的儿子么?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暖儿啊,我是管不住他的,日后全靠你了。”
布暖不知怎么回话,嘴里吃吃艾艾着,郡主又道,“今日得知你回府,蓝笙的父亲也来了,说要见见你呢!你莫怕,我给你引荐。”
她心里并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弄得像丑媳妇见公婆。眼下才放了小定,没过六礼就不是蓝家人,闺中也没有一一拜见的道理。可这会儿骑虎难下,蔺氏自然是不好说什么的,大约也巴不得早早把她打发出去。攀了这么一门好亲,诸事就不讲究了,哪里还替她打圆场!剩下她,只有任人摆布。
堂屋是一明两暗的格局,进门有宽绰的宴客高台。蓝郡马不在那里,郡主领她进了边上耳房。屋里几个官派十足的人正吃茶谈笑,见有人进来都停下了,起身对阳城郡主行礼拜见。只有上座的人老神在在,布暖料想那便是蓝笙的父亲——须眉堂堂的,眼睛和蓝笙很像。上了年纪的人,脸上自有一种干练和善于敷衍的神气。
郡主在她背上轻轻推了一把,努嘴示意她过去。那厢蓝郡马也站起来,笑吟吟的看着她,似乎颇满意。
她只好硬着头皮欠身纳福,“给郡马请安。”
立时旁边的人起哄了,“骁伯兄,眨眼你也高升了!这家翁做得好,日后要多仔细,别闹什么笑话才好!”
“我何尝闹过笑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一句,居然完完全全就是蓝笙一样的语气声调。
外面哔啵的篝火透过窗屉子上的绡纱照进来,园子里架起高足食案,一应准备齐全了,便等开宴了。
第三章 总轻负
宾客纷纷进了帷幕里,围着一方舞台团团坐下来。面前是食案,手里有美酒,台上是翩翩起舞的歌舞伎。龟兹乐剌剌的吹奏,伴着《婆伽儿》的苏幕遮,众人或击节或喝彩,不亦乐乎。
唐人的晚宴继承了前朝的习惯,爱露天办。身旁有篝火彩灯,头顶有小月星空。动不动要邀歌请舞,地方小了腾挪不开,怕显得小家子气。
家宴和外面办宴也不一样,不忌讳男女。大家凑热闹,并不分开坐,单看各人喜欢。有的愿意夫妻坐在一起,还有几位夫人之间原是手帕交,索性撂下丈夫单开席面去了。布暖没有小团可入,本来想跟着蔺氏坐,后来蓝笙眼疾手快,倒把她拖到了自己坐旁。
她又抱怨起来,也太纵性了,没头没脑怎么把人拉了来,叫别人看着像什么!
他审视她火光下的脸,尤觉得满足,“我这两日就预备礼单,叫我母亲过了目即命人筹备。”稍一迟疑道,“我没有催促你的意思,你别误会。不过心里实在急……我如今踩在云上,非得等把你娶进了门,我才敢肯定你是我的。”
她听了淡淡一笑,心里只是怅惘,蓝笙到底是个寻常人,再好也要替自己算计。她不能怪他独断,是自己对不住他。他的忍耐总归有限度,谁也不想虚浮的活下去,归根结底要把欠下的债清算一番。
他有些焦躁,“你别光笑呀,我是认真的。先前郡主说要进宫讨恩典,我觉得是可行的。容与完了婚,咱们的事也办了吧!我真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他伸过来勾她纤弱的手指,“你答应吧!让我娶你,我一定待你好,你信不过我么?”
她想把手缩回来,最后还是忍住了,因为容与在看着。他的视线虽没有停留在她这里,但他在看着。她心里生出些报复的快意来,就是要他看着,看她总不至于没人爱了,她也可以活得很好……
可是她几乎要哭出来,没有他,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好了。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她再小孩心性,爱他却已成定局,至死也改变不了了。
她对着蓝笙强颜欢笑,背人却有千行泪。谁能知道她心里的苦楚?若能换来等值的爱便罢了,偏偏他若即若离,于是她便患得患失。这样的日子,就算各自成婚后,恐怕也还是要继续。
她的手指静静躺在蓝笙的掌心,指尖是冰冷的。她别开脸,“你冷不丁和我说这个,我也没有主意。还是过阵子再说吧!”
他颇失望,其实早料到是这个结果的,也不必勉强,自己退了步,笑道,“也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不逼你,我等得。横竖我家二老都认定你了,你是跑不掉的。”
他的嗓音淹没在高涨的踏歌声里,苏幕遮演完了,台上的伶人开始下场打令。打令通俗来讲叫“以舞相属”,是一种邀舞的活动。原本应该是主人发起的,但主人自矜,玩兴正酣的众人便撺掇伶人起头。那些伶人甩袖转腾,招手遥送,直朝容与而去。
宴会上跳舞是件很风雅的事,不论是做东也好,赴约也好,每每总会遇到。难度不甚高的拍张舞,应付起来也还游刃。容与在这上头一向敷衍得很好,就算是六神无主,就算心已成灰,大庭广众下仍旧能保证举止得体。
伶人引他出列,他也不推搪,旋转拍打,跳得有模有样。众人皆叫好,唯有布暖一直眉眼低垂。他的心一寸寸冷下来,她的眼里再没有他了。从她进门他就留意她,和蓝笙有说有笑,却连一道目光都吝于给他。走到如今这步,再无法挽回了……
蓝笙笑得那么得意!伶人转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种种浮夸的表现直戳他的神经。他才意识到自己那么嫉妒!他恨他,恨他处处挣先,恨他占据她所有视线。为什么她可以这样决断?果然孩子是残忍的,得不到时孜孜不倦,用她最天真无邪的面孔来打动人心。一旦他爱她,无路可退时,她就站干岸,袖手旁观。
他等不及她长大,因为没有时间了。他和知闲的婚事迫在眉睫,没有足够的力量摧发他不顾一切的决心。其实她有能力改变一切,可她却不作为,多么可爱又可恨的人啊!
她看着蓝笙,眼睛半弯着。篝火照亮她的眸子,分解成无数细碎的芒。他在座上微躬了躬身子,觉得骨骼都要被压碎了。他挺不起脊梁来,至少这一刻是的。绷着胸腔,心就要从里面奔出来。只有窝着,仿佛能减轻一点痛苦。
知闲在一旁幽幽道,“你看他们多般配!布暖是爱着蓝笙的,她太年轻,耐不住寂寞罢了。前头和你不清不楚,就是一时兴起。叫我想不明白的是你,你怎么能和孩子一般见识,还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她的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与转过脸看她,枯眉道,“我还没问你烟波楼的事,你倒有脸在这里找茬?”
知闲哼笑,“烟波楼空着做什么?等她回来住么?再让她和你隔河相望,继续在我眼皮子底下做牛郎织女?”
她的话很刻薄,或者解了心头之恨,但绝不是聪明的做法。他觉得她越来越陌生,讶异她这两个月来性格上惊人的转变。他原先觉得愧对她,努力的想要补偿她,可他所有求全的打算,慢慢在她轻蔑的语气里消融殆尽。他如今看着她,竟是前所未有的厌恶。她的小动作不断,甚至吩咐他身边的小厮监视他。这样愚蠢的伎俩,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他陷入两难,婚期近在眼前,若是取消,怕她日后没法子做人。若是咬着牙拜堂成亲,娶回来的就是个手段层出的怨妇,他要在无尽的煎熬里度过余生。
她还在自顾自说着,“……烟波楼是沈家产业,不是她从布家背来的,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她敢置喙?让她带来的奴才有片瓦遮头,已经仁至义尽了,莫非还要金屋银屋、三茶六水的供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