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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喝下了第四杯酒,一字字接着道:“可是你只管放心,我迟早总会将这人找出来的。”
华华凤轻轻叹息着,道:“我只怕你还没有找出他来时,就已经被埋在湖底的烂泥里。”
她替自己倒了杯酒,又倒了杯给段玉。
段玉却连酒都已有点喝不下去了,现在这酒也好象是苦的。
他竟没有发现有个人已悄悄地走了过来,正在看着桌上的那张桑皮纸。
这人的脸色苍白得跟纸一样,却有双很锐利的眼睛。
一个人若已被装进了箱子,若没有特别的运气,就很难再活着出来了你有没有被人装进箱子?
月夜钓青龙
(一)
很少人被装进过箱子,更很少人还能活着出来。
这人遇见段玉,真是他的运气。
现在他已坐了起来,但眼睛却还是在瞪着那桑皮纸。
华华凤脸色已有些变了,段玉却笑了笑.道:“阁下看他象个杀人的凶手么。”
这人道:“不象。”
他居然也开口说话了,段玉似乎有些喜出望外,又笑道:“我看也不象。”
这人道:“别人说他杀的人是谁?”
段玉道:“是个他连看都未看过的人,姓卢,叫卢小云。”
这人道:“其实卢小云并不是他杀的。”
段玉苦笑道:“当然不是,只不过若有十个人说你杀了人,你也会忽然变成杀人凶手的。”
这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这是什么滋味,我也被人装进过箱子。”
华华凤忍不住道:“但现在你已出来了,是他救你出来的。”这人又慢慢地点了点头。
华华凤道:“所以你就算没法子救他出来,至少也不该要这五千两银子。”
这人脸上忽又露出了痛苦之色.黯然道:“我的确无法救人出来,现在我只想喝杯酒。”
段玉笑道:“你也会喝酒?”
这人笑了笑,笑得很苦涩,缓缓道:“能被装进箱子里的人,至少总能喝一点儿的。”
他喝的并不止一点儿。
事实上,他喝得又多又快,一杯接着一杯.简直连停都没有停过。
越喝他的脑越白,脸上的表情也越痛苦。
段玉看着他,叹道:“我知道你很想帮我的忙,但你就算帮不上忙,也用不着难受,因为现在根本就没有人能把我从这个箱子里救出来。”
这人忽也抬起了头,凝视着他,道:“你自己呢?”
段玉沉吟道:“现在我也许还有一条路可走。”
这人道:“哪条路?”
段玉道:“先找出花夜来,只有她才能证明我昨天晚上的确在那栋屋子里,说不定也只有她才知道谁是杀死卢小云的真凶。”
这人道:“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也只有她才知道卢小云这几天的行踪。”
这人道:“怎见得?”
段玉道:“这几天卢小云一定就跟她在一起,所以卢家的珍珠和玉牌,才会落到她手里。”
这人道:“你能找得到她?”
段玉道:“要想找到她,也只有一种法子。”
这人道:“什么法子?”
段玉道:‘她就象是条鱼。要钓鱼,就得用鱼饵。”
这人道:“你准备用什么鱼饵。”
段玉道:“用我自己”这人皱着眉道:“用你自己?你不怕被她吞下去?!”段玉苦笑道:“既然已被装在箱子里,又何妨再被装进鱼肚子。”
这人沉默着,接连喝了三杯酒,才缓缓道:“其实你本不该对我说这些活,我只小过是个陌生人,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来历。”
段玉道:“可是我信任你。”
这人抬起头,目中又露出感激之色。
你若在无意之间救了一个人,并不是件令人感动的事,但你若了解他,信任他,那就完全不同了。
但这时段老爷若也在这里,他一定会很生气的。
因为段玉又忘记了他的教训,又跟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的人交上了朋友。
段玉忽然转身从窗台拿了个酒杯过来。
杯中没有酒,却有样闪闪发光的东西,看来象是鱼钩,钩上还带着血丝。
段玉道:“这就是我从你身上取出的暗器,你不妨留下来作纪念。”
这人道:“纪念什么?”
段玉笑道:“纪念这一次教训,别人以后再想从你背后暗算你,机会只怕已不多了。”
这人不停地喝着酒,竟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段玉道:“你不想看看这是什么暗器?”
这人总算抬起头来看了看,道:“看来好象是个鱼钩。”
段玉笑道:“的确有点象。”
这人忽然也笑了笑,道:“所以你不妨就用它去钓鱼。”
段玉道:“这东西也能钓鱼?”
这人道:“不但能钓鱼,有时说不走还会钩出条大龙来。”段玉笑了笑,觉得他已有些醉了。
这人却又道:“水里不但有鱼,也有龙的。有大龙.也有小龙;有真龙,也有假龙;有白龙红龙,还有青龙。”
段玉道:“青龙?”
这人道:“青龙就是最难钓的一种。你若想钓青龙,最好今天晚上就去,因为今天晚上正是二月初二龙抬头。”
他的确已醉了,说的全是醉话。
现在明明已过了三月,他却偏偏要说是二月初二龙抬头,他自己的头却巳抬不起来:然后他非但嘴已不稳,连手都已不稳.手里的酒杯突然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华华凤忍不住笑道:“这么一个人,就难怪会被人装进箱子里。”
段玉却还在出神地看着酒杯里的鱼钩,竟似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二)
“又一村”的包子是很闻名的,所以比别地方的包子贵一点儿,因为这滋味确实特别好,所以买的人也没什么怨言。
但等到它冷的时候再吃,味道就不怎么样了,甚至比普通的热包子还难吃些。
段玉嘴里嚼着冷包子,忽然发现了一样他以前从未想到过的道理。
他发现世上并没有“绝对”的事,既没有绝对好吃的包子,也没有绝对难吃的包子,一个包子的滋味好坏.主要是看你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吃它。
本来是同样的东西,你若换个时候,换个角度去看看,也许就会变得完全不同了。
所以你若要认清一件事的真象,就必须从各种不同的角度都去看看,最好将它一块块拆散,再一点点拼起来。
这道理仿佛给了段玉很多启示,他似已想得出神,连嘴里嚼着的包子都忘记咽下去。
对面的一扇门子,接着苏绣门帘,绣的是—幅春夜折花图。
华华凤已走了进去.里面好象就是她的闺房。
那个从箱子里出来的陌生人,已被段玉扶到另一间屋子里躺下。
他好象醉得很厉害.竟已完全人事不知。
酒量也不是绝对的,你体力很好,心情也好的时候,可以喝得很多,但有时却往往会糊里糊涂就醉了。
段玉叹了口气,替自己倒了杯酒,他准备喝完了这杯酒,就去钓鱼。
说不定他真会钓起条龙来,世上岂非本就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
就在这时,那绣花门帘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来。
一只纤秀优美的手,正在招呼叫他进去。
女孩子的闺房,怎么可以随便招呼男人进去的呢?
段玉犹豫着.道:“什么事?”
没有回答。
不回答往往就是最好的回答。
段玉心里还在猜疑.但一双腿已站了起来,走了过去。
门是开着的,屋于里有股甜甜的香气,接着帐子的床上,乱七八糟地摆着好几套衣服,其中有一套就是华华凤刚才穿在身上的。
显见她刚才试过好几套衣服之后,才决定穿上这一套。
现在她却又脱了下来,换上了一套黑色的紧身衣裤,头发也用块黑巾包住,看来就象是个正准备去做案的女贼。
段玉皱了皱眉头,道:“你准备去干什么?”
华华凤在他面前转了个身,道:“你看我象干什么的?”
段玉道:“象个女贼。。
华华凤却笑了,嫣然道:“女贼跟凶手一起走出去,倒真够人瞧老半天的了。”
段玉道:“你准备跟我出去?”
华华凤道:“不出去换这套衣服干什么?”
段玉道:“但我只不过是出去钓鱼的。”
华华凤道:“那么我们就去钓鱼。”
段玉道:“你不能去。”
华华凤道:“为什么?”
段玉叹道:“钓鱼的人,往往反面会被鱼钓走的,你不怕被鱼吞下肚子?”
华华凤笑道:“那也好,我天天吃鱼,偶然被鱼吃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段玉道:“你以为我是在说笑话?你看不出这件事有多危险。”
华华凤淡淡道:“若是看不出,我又何必陪你去?”
她说得虽然轻描淡写,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关切和忧虑,也充满了一种不惜和段玉同生死、共患难的感情。”
这种感情就算是木头人也应该感觉得到。
段玉不是木头人,他的心已变得好象是一个掉在水里的糖球。
他似已不敢再去看,却看着床上那套苹果绿色的长裙,忽然道:“你这件衣服真好看。”
华华凤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道:“你难道看不出我刚才一直在等着你说这句话,现在才说岂非已经太迟了?”
段玉也忍不住笑说道:“迟点说也总比不说的好。”
华华凤嫣然一笑,转身关起了门。
明明是要出去,为什么忽然关起门?
段玉的心忽然跳了起来,跳得好快。
华华凤又将门上起了栓。
段玉的心跳得简直已快跳出了腔子.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场面。
他简直不知应该怎么办才好。
华华凤已转过身,微笑着道:“现在就算隔壁那个人醒过来,也不知道我们去干什么了。”
她笑得好甜。
段玉红着脸,吃吃道:“我们干什么?”
华华凤道:“你不是说要去钓鱼吗?”
段玉道:“在这屋子里钓鱼?”
华华凤“扑哧”—笑,忽然间,她的脸也红了起来。
她终了也想到段玉心里在想什么。
“男人真不是好东西。”
她咬着嘴唇.瞪了段玉一眼,忽然走过来,用力推开了窗子。
窗外就是西湖。
这屋子本就是临湖而建的。
月光照着湖水,湖水亮得仿佛是一面镜子,—条轻巧的小船,就泊在窗外,“原来她要从这里出去。”
段玉总算明白,长长松了口气,忍不住笑道:“原来这里也有条路,我还以为……”华华凤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你还以为怎么样?”
她的脸更红,恨恨的瞪着他,道:“你们男人呀,为什么总是不想好事?”
夜。
月夜。
月下湖水如镜,湖上月色如银,风中仿佛带着种木棉花的香气。
小舟在湖面上轻轻荡漾.人在小舟上轻轻地摇晃。
是什么最温柔?
是湖水?是月色?还是这人的眼波?
人已醉了,醉人的却不是酒。
三月的西湖.月下的西湖,岂非本就是比酒更醉人?
何况人正年青。
华华凤把一只桨递给段玉。
段玉无声地接过奖,坐到她身旁,两只桨同时滑下湖水,同时翻起。
翻起的水珠在月光下看来就象是一片碎银。
湖水也碎了,碎成一圈圈的涟漪,碎成一个个笑涡。
远处是谁在吹笛?
他们静静地听着这笛声,静静地听着这桨声。
桨声比笛声更美,更有韵律。两双手似已变成一个人的。
他们没有说话。
但他们却觉得自己从未和一个人如此接近过。
两心若是同在,又何必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玉才轻轻地叹息了—声,道:“假如我没有那些麻烦事多好?”华华凤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