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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默默听着的方小染面色微微发白着,原本搀扶着方应鱼手臂的手,变成了纠扯着他的袖子,将那柔软的粗棉布料缠在指上,攥进手心。
方中图怒不遏,呼的扬起手掌,就想抽方应鱼耳刮子,挥到一半又滞了一下——他小子弱不禁风,说不定这一掌下去就拍死了。
方小染见方中图发怒挥手击来,急忙扯着方应鱼的袖子拽了一下,方中图的这一掌也就顺势拍了个空。
“臭小子!你敢躲!”做势抬手又要打。
方小染连忙拉着方应鱼逃跑,身后传来方中图的连连怒吼。
两人跑了一阵,回头看看方中图没有追来,这才放慢脚步。方应鱼刚才跑的气喘,拍着胸口咳了两声。
方小染见状问道:“小师叔,你去找三师叔要点药吃吧。”
方应鱼笑道:“我没有病。是刚刚让风呛到了。”
原来,称病只是个借口,或者说是试探啊……记起方才他说过的话,不由地沉默地低垂了睫。
方应鱼瞥她一眼,道:“染儿,我那样说方晓朗,并不是怨他、责怪他。君王之心在于天下,有些事需顾全大局,也是身不由已,不得不为。他虽得兵权,在朝廷官员势力中却无甚根基,师父的要求,在方晓朗初得天下、朝野不宁之时,是极易激起异变的因素。如今,他是意识到这一点了。”
方小染问:“那你怎么早没跟爷爷讨论这些事?”
“我也是自那夜袭羽来访后,才顿悟的。或许方晓朗和袭羽原本是将玄天教视作盟友,但是随着事态发展,他们逐渐发现,玄天教可以只是个工具。在他们皇家人的心目中,信义二字,毫无分量。”
方小染忽然抬眼望着方应鱼的眼睛,笃定的道:“不,方晓朗不是那种人。他说过的。”
方应鱼低眼看着她,纤长睫后目光如水:“他说过什么?”
“他说,袭濯也好,太子也好,未来君王也罢,终归都是方晓朗。”……晓朗永不会辜负染儿。不过这后半句是私密之语,她没有说出来,只在心中默默的念完。
还真是深情意切,海誓山盟呢。方应鱼的嘴角浮起一个轻笑:“我并不怀疑他说这话时的真心。不过,并非是他想做谁,就能做谁的。有些事情,由不得他。还有,染儿,你真的做好准备担任一国之母了吗?”
方小染愣了一下,道:“我只是方晓朗的妻子。”
方应鱼没有接话,只是浅笑一下,就让她气馁了下去。
方晓朗是要做皇帝的。他的妻子就是皇后,可不就是一国之母。
这高高在上、光辉万丈的身份和名号,耀得人眼花。心中忽然间烦躁不堪,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伤员。小师叔你也累了,早点歇着吧。”便低着头走开。
往年冬季的玄天山,虽然漫山树木繁叶落尽,山泉都结了冰,却因为接近新年,反而更显得热闹。师兄们会采购进一车车的年货,赶着一群群的牲口回来,师姐们有的忙碌着置办过年的点心和肉食,有的聚在一起,裁布给众人做新衣。处处飘荡着阵阵欢声笑语。
今年的冬季,却没了往年的热闹,尤其冷清萧索。师叔师兄们大多跟着军队踏上了征途,留在山上的几十人也是有伤病的。另外还有十几名师姐留下照顾伤员,其余的有家可归的,自战事稳定之后,就陆续暂遣回了家中。
除这些人外就是那帮方晓朗派来驻守的官兵了。这百名官兵并非玄天教子弟,而是从袭羽那方队伍中调拨过来的。他们素日里军规严格,不苟言笑,一个个冷硬得跟铁板似的,很难沟通交流,就别指望他们带来点活力生气了。
这队官兵是来保护他们的。但是,有件事却让方应鱼觉得不安,这期间他想将有家可归、或是能投靠亲戚的一些伤员遣送回家休养,却遭到了军官的拒绝。军官说,他奉有命令,自驻扎玄天山起,山上不得少一人。
这命令的意思,应该是说要保教中人的性命安全。可是从另一层意思理解,居然有软禁的意味。
方中图在方应鱼说了此事后,也微微诧异。良久不语,最后只说道:“晓朗的意思是想保全我们吧,或许别无他意。”
方应鱼也不再吭声。只是在那之后,带了几名伤好得差不多的教徒,刻意避开官兵的监视,在教中来回转悠,布置下些防范的机关。
方应鱼不肯随军,战事的消息却也在方晓朗的指示下、由信使不间断地给方中图按时送回来。
这些战报中的内容方中图会跟方应鱼讨论,方小染也跟着听听,虽然听不太懂,却也了解个大概。
……大军平稳推进,一路攻城掠地,所向披靡。
……攻到京城了,将京城围困十日十夜,为尽量不殃及城内百姓,没有强攻,巧取而下。
再后来继续传来的消息,方小染听着就不由得胆颤了。
……攻进皇宫了,太后与迟太医和鬼仙当面对质,无可推脱,被迫自缢身亡。
……袭陌服毒身亡。
袭陌死了。那个颇有心计的皇帝,终于没能算过他的兄弟。袭陌在位的数年间,边疆安稳,兵力强盛,五谷丰足,其实还算得上国泰民安。然而方晓朗要夺回天下,袭陌不能活,只有死。尽管有着杀父弑母的血海深仇,可是他们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终归却是血脉相连。痛下杀手之时,可曾有一丝丝手软?
或许不会。方晓朗与袭羽走到这一步,已是具备足够坚硬的心肠。
那么他们的心底又可曾有一点点颤抖?……或许,也不会。
……方晓朗,不,新帝袭濯正式登基。
……朝官内乱,在设法镇压平息。
很好,尘埃慢慢落定。
信使送给方中图的大信封里,偶尔会套着一个小信封,那是专给方小染的。
在这漫长等待的日子里,那小小的信封,便是方小染最大的企盼。每每有信使来时,她便忐忑不安的远远跟着。走近,怕只有战报,没有给她的,失望会太大。走远,又那样渴盼着,视线眼巴巴的粘在信使的手上,不敢离开。
若是方中图拆开蜡印封着的信封,从中抽出一个写着“染儿亲启”的小封时,她便兔子一般跳过去,抢在手里,拔腿就跑,找个没人的地方展信细读,眼里闪着光,脸颊飞着红,抿着嘴,甜甜的笑。
信使第二日往回走时,怀里便揣了她的回信。目送信使的座骑绝尘而去,心也跟着去了,遥遥不知返途。
韦州距京城路途遥远,快马加鞭也要三天的路程。书信一来一往,六七日就过去了。随着局势渐渐好转,信件渐渐少了。至方晓朗登基后,一连多日不见消息,偶有信来,也不再夹着小信封。大概是他太忙了。
方小染就这样日日夜夜的等着、牵挂着,心被煎熬,觉得日子如此难熬,点点滴滴的时光苦涩得啃不尽、嚼不透。
然而若是她知道接下来要经历的事情,她会知晓这煎熬再苦,至少也是有着盼头、透着甜的,她即将要面对的,才是苦入骨髓、痛彻肺腑的滋味。
那天午后,方小染百无聊赖的跟方应鱼饮茶聊天,一个明黄的小身影突地从窗外投进来,扑棱着翅膀落在方应鱼的面前。
她定睛一看,竟是方应鱼驯养的那只小黄鹂。惊喜道:“咦,黄毛!好久没看见它了,原来它还活着啊!”
方应鱼和小黄毛齐齐怨念的瞅了她一眼。
方应鱼伸出手指,黄毛就跳到他的手上。他在它的小腿爪上拨拉了一下,掂起拴在上面的一个铜制小筒,用指甲挑开扣盖,一根卷得细细的纸条滑落出来。
他扬手放飞了黄毛,任它自己去找地儿洗澡找食儿。两手捻着纸条慢慢展开,看了一眼,目光跳动了一下,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方小染好奇的伸头过来看,嘴巴里问着:“什么东西?写的什么?黄毛是从哪里飞来的?”
未等她看到,他就将纸条揉捻成一团捏在手心,瞥她一眼道:“密信。不让看。”
她不屑的缩了脑袋回去。
方应鱼随即站起来一声不吭的走开,一付魂不守舍的样子。方小染目送他的背影,心中起疑,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咦?不太对头啊?难道……是未来小师娘传来的幽会情书?”
站起身来,猫腰踮脚,悄悄地跟了上去。
跟着跟着,却见他一路进了方中图的屋子。方小染顿时兴趣索然。不是去跟未来小师娘幽会啊……
直起鬼鬼祟祟猫着的身子,转身想往回走。屋内方中图的一句高声,却如同惊雷一般将她击中。
方中图的语调又惊又怒:“立后?!”
闯关遇到羞辱
方小染的脚步僵滞。脑筋慢慢转,慢慢转。立后。皇后。皇帝的妻子。皇帝。方晓朗。
她转身走到门前,一把把门推开。
方中图与方应鱼面对面站立着,见她进来,一齐转脸看向她,脸上的神情,躲躲闪闪,欲言又止。
她瞥见方中图手中捏着那张黄毛捎来的小纸条。两步迈过去,一把夺了过来。方中图与方应鱼对视一眼,没有阻拦。
她把纸条捏在手里,目光从二人阴沉沉的脸上扫过,才低头去看纸上的字。那只是几个简单的蝇头小楷,却是字字化做利箭,射入她的瞳中,让她的眼前一阵黑暗。
“立林相之女为后。”
方应鱼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急急的解释:这密信是他安插在军中的亲信传来的。立后之事,定然是因为方晓朗和袭羽在朝廷官员中无甚根基,为稳定大局,需得拉拢住朝中举足轻重的重臣,才能稳定江山。林宰相位高权重,立他的女儿为后,定然是一个交换的条件……
方小染抬头望着小师叔满是疼惜、担忧的清濯眸子,只觉得他的话音隔了雾气远远传来,听不太分明。倒是纸条上那几个字,在耳中啸响,震得她头颅深处刺痛不已。
立林相之女为后。立林相之女为后。立林相之女为后。
林相之女?……,对了,林清茶。那名美丽婉约的大家闺秀。
记忆深处如有狂风掠过,吹散了最后一层迷蒙的雾气。过去她一直没有想通的一些事,在这句话的面前,露出了清晰的面目。
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袭羽明明与林清茶互相青睐,却又绝情地不接受林清茶的示好。当时她也曾解释为袭陌也喜欢林清茶,袭羽不想因为女人与皇帝发生冲突。可是自从知道袭羽与方晓朗的长远谋略之后,这个解释又不太能说得过去了。他们既计划好了要将袭陌推下皇位,就算是袭羽暂时不能跟林清茶说明,完全可以含糊暧昧着,等大事已成,再袒露心扉。没有必要表现得那样决绝啊。
再有就是袭羽对她方小染的态度。自打方小染去到京城,出现在袭羽的面前时,他尽管早就知道方晓朗是她的童养夫,她是他的未来嫂嫂,却从未把她当做嫂嫂来保持应有的礼数和距离,甚至让她假装他的相好,期间毫不避讳,有许多时候是在有意勾引。
再后来,方晓朗出现后,袭羽虽然并不是真心喜欢她,却一直热衷于拆散她与方晓朗,还当着方晓朗的面说“把她交给我罢,我会让她平安幸福的”,最后不惜使出“强抢人妇”的招数,动用了春~药,想要离间她跟方晓朗。
那时候不仅方晓朗恼怒,她也感觉十分烦扰头疼。却并未深想,只道他们闹来闹去的,只是为了在袭陌面前演一场“抢女人反目成仇”的戏码。
如今看来,袭羽,这个被她认定为满腹阴毒的小王爷,一开始,竟是为了帮她。
想让她不要对方晓朗付出太多。
想让她不要从高处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