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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歪着头看陆筠,陆筠见状,也匆匆忙忙的蹲下来路出最温柔的笑脸。她从心底开始后悔自己出门匆忙,行动急促,结果什么都没来及带上,早知道有这么多小孩,应该买点礼物过来了。
吴雨拍拍他们的后背:“去玩吧。”
小朋友们很快散开,陆筠环顾四下,“你家呢,在哪里?”
吴雨指了指前方的那间门户紧闭的屋子,“到了。”
吴雨的家和漠寨其他房子一样,几间小小的土房,没有什么人烟。在院子里可以看到厨房的构造和墙上的几只牛角,到底是少数民族。房屋外是一块平坝,阳光下铺了快黄色的竹席,上面晒着红彤彤的辣椒,黄澄澄的南瓜片,在傍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两人依然没什么话,一前一后沉默的进了那件光线阴暗的堂屋,在桌子上放下了行李。陆筠顾盼了一会儿,真是家徒四壁,但却很整洁。吴雨去厨房拿着一只葫芦瓢盛了水出来,递给陆筠:“喝吧。”
也不知道是哪里担来的泉水,真是异常清冽。
陆筠喝足了水,也有了力气,擦了擦额头的汗,问吴雨:“你家没有别人吗?”
“还有我阿爷,现在大概在山上做农活,一会就该回来了。”
陆筠忍了忍,还是问:“你父母呢?”
吴雨眼神一下子就暗淡了。
陆筠心知说错话了,抽动了嘴角,连忙转移话题:“是我多此一问,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样的小院子通常都有几张小木凳子,吴雨递给陆筠一张,自己也拖过来一张坐下,才慢慢说,“阿爹走得早,娘嫌寨子里苦,跟人跑了。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傍晚的夕阳是如此的好,闪烁着金色的波光,吴雨的脸在波光里荡漾着,就好像洁白船帆的颜色,透明而且温柔。毫无疑问,她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从陆筠的角度看过去,侧面可以看见她脸上很淡很浅的绒毛。吴维以的身世也跟她差不多,陆筠顿时心下恻然,慢慢握住她的手。
“我阿爷会教他一些东西,所以我记事起就经常看到他,他在寨主和我家呆得时间最长,他一般住那间,”吴雨指了指西边的一间小屋子,慢悠悠说下去,“大概也同病相怜,所以阿哥对我特别好,寨子里那么多孩子,他最喜欢我,每次回来都会很耐心的教我念书,我写的第一个字就是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出来的呢。”
陆筠停了停,慢慢说:“如果维以知道你辍学,会怎么想?小雨,你回去念书吧。我可以帮你,就像他曾经帮过你一样。”
吴雨怔怔看她一眼,咬了咬唇,很久没有开口。
陆筠也不要她回答,淡淡说:“回去把那边的工作辞了,联系一下以前的学校,三四个月后新学期就开学了。缺什么就告诉我。”
她这样的坚定的语气吴雨之前没有听过,之前只觉得她冷静淡然,不轻易表露感情。此时猛然觉得面前这个陆筠身上有一种她不了解的东西,就像这大山里的竹子,看似柔弱,实则刚硬。她想起一个月前在报纸上看到的某张新闻照片——那时她被解救出来,但表情极度的淡漠,看不出任何喜忧,唯有眸子里残存的辉光。
吴雨想要说什么,恰好院门一动,抬头看去,脸上立刻路出喜色。有大半年时间没有见到爷爷,自然高兴的迎接过去:“阿爷,我回来了。”
老人微微笑了笑,放下手里的农作工具,摸了摸她的头发。
“回来就好。”
吴雨是用漠语跟老人说话,陆筠听不懂,但大致的意思还是能判断出来,估摸着这位清瘦矍铄的老人就是吴雨的爷爷,立刻站起来。老人穿着看上去七十左右,漠族的传统服饰,头上包着一块头巾,头巾下些许的白发贴在两鬓上,跟白发不相配的是他的眼睛,湛然有神得让人心惊。目光所到之处,一切无可遁形。
很难想像一个乡间老人会有这样的眼睛,陆筠略微一呆,很快对老人欠身,诚挚开口:“老人家您好,打扰您了。”
吴雨说:“我爷爷不太懂汉话,我帮你翻译吧,”然后转头对着老人,用漠语转达了陆筠的意思。
可随后发现,爷爷的目光明显不对劲起来。他的目光落在陆筠身上,起初是有和蔼的笑意,慢慢却变得不可置信和冰冷。吴雨心头一沉,问:“阿爷?怎么了?”
陆筠其实也奇怪,被一个老人这样看着感觉总是有些不舒服的,何况是那种困惑不解和审视兼而有之的目光,好像手术刀一样,把她的大脑解剖了。陆筠无奈,求助性的看了一眼吴雨。吴雨却没有理他,转头跟爷爷轻声交谈着,完全不理会她这个外人。
陆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祖孙两,尴尬而沉默的站在原地,神思全散,心里乱七八糟,好像一锅烧开的水。
冷不防却听到吴雨用哆嗦的声音问她:“你的生日是?”
看着吴雨一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肩膀,陆筠莫名的想起几年前的某个晚上,吴维以也这样问过她;当下一振,极大的不安浮上心头。但她也不是当年那个陆筠,定了定神,说了生日。
吴雨攥着手心,又跟老人匆匆说了几句。
老人的目光这时才从陆筠身上离开,慢慢地摇了头,又叹了口气,说了几句话。陆筠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从那声长长叹息里听到不可言述的压抑和伤心,她的心被人一把揪紧。
吴雨听完身子一软,几乎都要瘫到地上。陆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着急地问:“怎么了?我有什么问题吗?你爷爷说了什么?”
吴雨在陆筠的扶持下好容易站稳,她看到陆筠近在咫尺的脸,脸上的茫然慌张并不比自己好了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吴雨踉跄后退两步,愤怒的打开她的手,眨眼之间眼眶就红了,又迅速的伸手掩了唇,好像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嚎哭出来。
陆筠眉目一冷,朝她趋近一步,厉声说:“小雨!到底怎么回事?”
安静的小院里,人人站得僵硬笔直,地上的影子被夕阳拉长,荒唐地交错着。吴雨浑身上下都在抽筋,手指不由自主的抽动着,见鬼一样的盯着她。看得出来她竭力让自己镇定,可隐约的哽咽声音还是透露出所有的情绪。
“我阿爷说,你不应该活着……你早就应该死了……”在泪光里,吴雨看到陆筠的表情越来越扭曲,她也不管也管不了,哆嗦着继续开口,“两年前你本该有一个死劫……我阿哥帮你挡了劫……他把自己的命换给了你……所以你才能活着……”
'三十'
半明半昧间,陆筠看到吴维以从黑暗里朝她走来。
他的背后是无边无际又空无一切的黑夜。他每行一步,黑色就退去一份,仿佛墨色被水稀释溶解。无数的声音在黑夜里沉浮飘荡,它们已在世间游弋千年。它们呼啸,高喊:回来,回来,回来。
他不为外物滋扰,心无旁骛的看着她。他穿着宽大的风衣,是他离开时穿着的那件,他整个人都裹在里头,可还是看得出,他瘦多了,唯有眼睛,还是那么漂亮。
陆筠身子发软,眼泪簌簌而下。
他伸出手,温柔的微笑着,小筠,不要难过,我从来不曾真正离开你。
所有的一切都还跟当年一样。他手心宽大,纹路深深的,手指修长,中指食指上的茧分明可见。他的手,他的笑容,陆筠不能置信,颤抖着伸出手去,却只触摸到一片空虚,人却不在那里。
陆筠冷汗淋漓,惨叫一声,然后醒了过来。
自从吴维以失踪后,陆筠一直断断续续的做着这个噩梦,每次的细节略有不同,然情形大抵相同——吴维以就像海市蜃楼里的仙人,带着高妙而温暖的笑容出现在她面前,她去拥抱他触摸他时,却什么也得不到。
外面月光正好,投过屋顶的明瓦窸窸窣窣地洒进这个屋子,在房间里阴暗的空间好是以月光为养分,照得久了,那些阴暗仿佛就有了生命,低沉的呼吸着,诉说着人类无法理解的语言。陆筠想,吴维以住在这里的时候,难道它们也是这样的述说着?
所有流失的记忆都被想了起来。陆筠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滚了出来,自己为什么会忘掉那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忘记吴维以?
那场地震后,她因为头被砖头打到陷入了昏迷,她以为自己昏迷了足足两天,其实不是的,第一天晚上她醒过来一次。
她费力而痛苦的睁开眼睛,但眼睛不知道大概出了问题,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朦胧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面前晃动,身体里的每个角落都在疼痛,她低低叫了两声,然后有人俯身下来抱住她,一点点吻她的额头和脸颊。虽然昏迷着,但那时候脑子却惊人的清晰。她感到那么温暖的身体,自己的脸颊湿润,大概是吴维以的眼泪。
大脑不好使,但双手还是好的,她缓慢地伸出手去抱住他的腰,用不知道什么时候沙哑的嗓子说:“维以,对不起,我不应该回到地震后的危房里去。我又让你担心了,真是对不起。”
吴维以的手指在她脸上慢慢地摸索着,轻轻说:“不,不关你的事情,是我的错。我早该知道你今年有死劫……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帮你逃脱劫难,地震发生的时候,我才知道,千算万算,人祸可免,怎么也想不到天灾。”
他的声音凄苦和沙哑,是她之间从来没听过的悲怆。陆筠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眼前越发黑暗起来,偏偏还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费力地挣扎了一下,让自己脑子清晰:“啊……我不太懂……”
吴维以长久的沉默着。四周特别安静,连江水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在这样的静谧中,陆筠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一点一点滴到她的脸上,她问:“维以,你在哭?工程上出了什么问题?其他人呢。”
“没有什么问题,”吴维以声音低沉,“有问题的,只有你一个人。”
陆筠怎么忍心让他难过,努力地安慰他:“维以……我没事,我真的没事……”说话间的头越发沉重起来,她咬破自己的唇,竭力让思绪清晰:“别担心,我不是好好的吗,就是有点头晕而已……睡几天看一看医生就好了,你让我睡一会。”
说话间她习惯性闭上双眼,其实现在闭不闭眼也没有什么差别,双眼前早就一片漆黑,她想,地震之后,工地上大概是停电了吧。
依稀听到吴维以的声音:“山体滑坡道路不痛,医生过不来,小筠,别睡,别睡,你熬不过这个晚上啊……”
“……我没关系……”
有柔软却冰冷的东西贴在自己的唇上,陆筠过了一会才想起来,想是吴维以第一次吻她,稀薄的欣喜涌上来,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力气渐渐溜走,彻底没了力气,思考都是一种奢侈了。她温顺地靠在他的肩膀,有一搭没一搭的呼吸着,吴维以抵着她的额头,在她脸颊边清晰地低语。
“……小筠,我还记得你上次跟我说的话,你说,你的人生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还有太多梦想没有实现。所以你好好活着,忘了我,帮我一起活下去。我爱你。”
潮水般的记忆涌过来,她脑子太乱,混蒙蒙没有一点自己的逻辑,只知道再也睡不着,重新披上衣服,推开门,从阁楼上走下去。
没料到的是,这样的大半夜,吴雨也没有睡,在院子里看着远处发呆,背影单薄得跟纸一样。
两个人在一照面,同时呆了呆。吴雨没想到陆筠那么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