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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微澜-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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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人生,因为你看不到尽头。

《海上钢琴师》里,终身都没踏上过陆地的演奏家“1900”说:在那个无限蔓延的城市里,什么都有,可惟独没有

尽头。根本就没有尽头。我看不见的是这一切的尽头,世界的尽头。

其实所有人都一样,能看到的东西太多,却惟独看不到尽头,更多的选择带来的只是更多个无法预知的结局。再也

不会有人比我更渴望拥有直线般的人生:站在起点就知道终点的位置,不会有太多意外,不会有太多可能,不会有太多

变化,像盆栽一样,每一株植物有且只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花盆。

然而,我已经逐渐开始明白什么叫做事与愿违。当你越是渴望安定,等待着你的也许越是无止尽的奔波;而当你终

于决定放弃坚持,与命运和解,那一直与愿望逆向行驶的现实才慢慢显露疲惫的温柔。

命运从来不想吞噬我们的全部人生,它要的只是我们低下头,不再抗争,被时间的洪流轻易卷向彼岸。

第6节:莱比锡 初秋(1)

Chapter 2 莱比锡 初秋

我们曾如此期待长大,期待独自面对人生。成年以后却开始质疑成长的本质,质疑它究竟是要给予我们更新鲜的光

泽,还是要从我们身上索取更多纯真。

米澜与我认识了十四年。

那时的我们刚开始懵懂地进入自己的人生,却又无法确切地触摸到生活的本质,就好像背后悬挂着一幅拼图,还没

来得及看清楚,它就瞬间分解成了好几千片,我们不停地收集那些有可能拼凑成自己人生画面的碎片,需要一生才能拼

凑完整。而现在,它已经悄悄显现了轮廓。

那一年我刚上中学,进到陌生的教室,看到许多陌生的脸,我只会低着头努力找贴有自己名字的课桌。

我知道没有人注意到我。马尾辫,齐留海,皮肤不黑也不太白,个头很小……那时候的我拥有容易被人忽略的孩子

的全部特征。小学六年,我的成绩不坏也不好,在那个考试低于九十分就不算好学生的年代,我永远是刚刚好保住让父

母满意的底线,又绝对不会被老师特别赞赏的一个。

那时已经开始学琴,一台96贝司的鹦鹉比我半个人都高。最初父母让我学手风琴的意图大概是为了开发左右脑潜

能,而我这样老实又无趣的孩子居然喜欢上了这件乐器,一学就是十五年。并不是多能坚持,大概只是不善于喜新厌

旧。因为我完全没有成为演奏家的野心和潜力,更没想过要创作,只是觉得总该有些属于我的东西是一辈子不变的,这

样才能感觉到安心。

我自己都无法理解,一个孩子为什么从小就缺乏激情和勇气,只喜欢稳固不变的东西,只愿意温温吞吞地做人,任

何事情,到了刚刚好就满足。没有什么好奇心,更没有什么好胜心。

认识米澜,是我无趣的人生中第一个没有预期的惊喜。

她是我的同桌。在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座位之前,我就注意到了她——短发长度刚过下巴,尾端带有弧度不一的自然

微卷,额发后隐约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睫毛浓密的大眼睛里是一对深棕色的瞳孔,五官轮廓感强得不像亚洲人。一直

到看过《Leon》之后,我才找到合适表达方式来形容她给我的第一眼感觉:就像Leon身边的小Matilda,早熟,坚定,

有着无所畏惧的纯真和浑然不觉的性感。的确,除了Natalie Portman之外,我从没见过有人的额头长得比米澜的更

美。

第7节:莱比锡 初秋(2)

十二岁的米澜用代数课本挡住脸,扭过头悄声问我:“哇,你已经穿胸罩了?”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慌忙摇头否认:“不是不是,只是短的吊带。”

她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啊,不过,你穿这个真的挺好看的。”

在那之前,从来没有人用“好看”形容过我,从小到大我身上的标签都是“乖孩子”,爸妈也很因此而骄傲。低头

看看自己已经开始发育的胸部,像核桃一样羞涩坚硬,几乎没有曲线,乍看之下还是像小男孩一样扁平。真的好看吗?

抬起头,我这才注意到她校服领口边露出两根挂脖装饰吊带,淡粉色水玉小圆点顺着锁骨一直延伸到颈后,在末端

系成蝴蝶结。那时候哪见过这样的内衣,几乎要觉得这就是公主应有的样子。我从没有这样盯着另一个人看过,看着看

着忽然觉出了不好意思,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见我脸红,她笑了起来,既没有酒窝也没有小虎牙,眼睛却弯成了柔软的弧形,像贴在课本上的月亮形状小贴纸一

样。我们一同桌就是六年,就连中考和后来的文理分科都步伐一致,从没分开过。

她为什么会选择我成为闺蜜,一直都是个未解的谜。米澜与我太不同了,她无论到哪里都是最受关注的一个,小男

生们常常在她课本和抽屉里夹各种纸条、卡片或者小礼物,女生们乐此不疲地模仿她,她的发夹、球鞋、文具甚至内衣

肩带都是被模仿的道具。她似乎从不在意,对待趴在玻璃窗上看她并且起哄的外班男生,对待凑在一起研究她的着装打

扮或者议论她的女生……统统当成空气。

而我太平庸了,平庸到放进人堆里立刻就会被淹没,如果不是拿着点名簿一个一个认,谁也不会想起我。那个时候

女孩子之间的友谊不过是上课传传纸条,一起放学回家,周末相约逛街看电影,分享彼此的成长和心事。无趣的我自然

不会有什么值得记忆的故事和心事,无非就是琴从96贝司换成了120贝司,琴谱从车尔尼变成了皮亚佐拉,鞋码从33变

成了35,胸围从70A变成了70B。

米澜不同,她几乎每天都会兴高采烈地跟我分享新的发现,包括哪家影城用兑换券换票的速度最快,哪条地铁线的

列车噪音很特别,哪条路上有一家很有趣的店……我甚至跟着她逃课换两趟公交车去宜家楼下吃甜筒。

第8节:莱比锡 初秋(3)

这种小惊喜让我觉得很快乐。并不是事情本身有多特别,而是当你煞有介事地费力气去做一件旁人不理解的小事,

你会感觉自己正在创造别人无法复制的记忆。除了你此刻的伙伴之外,所有人都不会理解你们此刻的快乐,而这就是快

乐的理由。

记得那天她舔着甜筒感叹:“太美好了,你说全北京还能找到跟咱们一模一样的俩神经病吗?”

我摇摇头,咬着甜筒笑。

“下次还来吧?”

“不要带别人来喔。”我边吃边含含糊糊地说。

“那当然,小乐趣是不能跟太多人分享的!”她一口咬掉一圈脆皮。

当时她鼻尖上冒出很多颗细细碎碎的小汗珠,小得都看不出形状,只是在阳光下此起彼伏地闪烁,因为侧着光,她

从下巴到锁骨、胸部的线条异常明显。她已经有成年女人的体态,却依然像孩子一样愿意满足于每一点小快乐。我记得

我曾经那样羡慕她身上那种纯真的成熟,那种毫无畏惧地投入未知的人生的激情和好奇心。

我们在中学毕业后分开。我早在老师的指导下按部就班地申请学校,上语言课备考DSH,稳妥地成为莱比锡音乐学

院的学生。这一切就像一场战役,计划周详地逐一攻克障碍,用最保险的手法毫无悬念地达到目标。而米澜出人意料地

报了药剂学专业,被国内一所名校录取。

那年八月末的某个上午,我们并肩坐在去往雍和宫的地铁车厢里。她侧过头,微微卷曲的发梢垂在肩膀上,从我手

上接过记满德语词汇的便签本翻着玩:“真羡慕你,马上要到另一个地方去过新生活了。”

我深吸一口气,笑笑:“其实我有点害怕新环境,应该总会适应的吧。”

“你还回来吗?”

“当然要回来,去国外念书只是为了让今后的人生更有保障。那是一个中转站,并不是终点。”

“哇,果然是你这么保守的女人能干出来的事。预先设定好轨迹的冒险完全就不是冒险了嘛!我倒是很期待出去,

等以后吧,没有目标也没有目的地去尝试新生活。”

“那你为什么会选这么规规矩矩的专业?”

“谁说学药剂学一定会变成穿白大褂的老学究?说不定等你回国来,我都已经成为中国的Este Lauder 了。那才是我想要的!”                                                                                          

第9节:莱比锡 初秋(4)

“这有点难度吧,人家比你多个化学家叔叔。不过,我看好你!”我抬起右手朝她肩膀上拍过去。

她闪身躲过去,飞快地从右侧站起来,窜到我左边坐下:“你就挤兑我吧。反正,我才不要洗脸洗了一辈子却不知

道洗面奶里都有什么成分。等你回来后看好了,我要打开你的行李箱,一样一样研究那些花了大把欧元买来的瓶瓶罐罐

……”

“我才不会花大把欧元买护肤品……”

“别这样嘛,香水也可以!”

“花露水要不要?”

“说真的,你练了那么多年琴,真的没想过把琴拆开看看吗?”

“……为什么要拆开?制造的就管制造,演奏的就管演奏,抢人家饭碗多不好。”

“真受不了你,不然,拿来我帮你拆吧?”

我们就这样在地铁里打闹起来,车厢外轨道的噪音不时会盖过我们的笑声,在浓黑的隧道里穿行向下一站。

我们曾如此期待长大,期待独自面对人生。成年以后却开始质疑成长的本质,质疑它究竟是要给予我们更新鲜的光

泽,还是要从我们身上索取更多纯真。

我在德国的几年依然过得很中庸,上课,练琴,很少的几次与同学结伴旅行,就连课余打工都是毫无新意的教中

文,虽然收入比较少,但胜在人际关系简单。没有米澜,我的大学生活就是一张乏善可陈的五线谱,除了音阶什么也没

有。

唯一的插曲是一个叫Clement的德国男生,他是我的校友,学戏剧表演,在我到莱比锡的第一年,在校园里用语调

奇怪的中文跟我搭讪。在学校的亚洲学生大部分都是韩国人,我并不惊奇他一眼辨认出我的国籍,因为我化妆总是很简

单,脸上永远只有隔离霜和睫毛膏,虽然是卷发,但没有染过色。我惊奇的是他注意到我,一个平庸得几乎毫无特点的

女生。

Clement仅有的对中文的兴趣都来自电影。他会在约我吃饭散步时兴奋地谈起侯孝贤和杨德昌,他问我有没有看过

《恋恋风尘》,说最美的中国女孩就是阿云。

“那是1986年的电影,1986年我才3岁。那时候你多大?”他谈起老电影时激动得手舞足蹈。而我对电影的爱好仅

仅停留在每月的新片上映时间表,背包里不是文艺理论而是一本本乐谱。

第10节:莱比锡 初秋(5)

终于有一次,Clement打电话给我,说有两个在法国的朋友约他去德法边境的斯特拉斯堡旅行,问我要不要一起

去,我几乎没有犹豫就谢绝了。他很失望,在电话里问我:“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都无法让你感兴趣?”我迟疑了片

刻,只说:“很抱歉。”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什么能让我感兴趣。从此以后Clement跟我就没有了联络,偶尔

在校园遇见,只是礼貌地打个招呼。

他就像是一首快节奏的插曲,播放过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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