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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听过一曲《昭君怨》,名虽为怨,实则反其意而行之,颇有意趣。”
我静静睁开眼,看着绡幔间滤入的一线光影投落于玉簟上,听她将那唱词娓娓道出:“队队毡车、细马,簇拥阏氏如画。却胜汉宫人、闭长门。看取蛾眉妒宠,身后谁如遗冢。千载草青青,有芳名。”
这段清新明丽的唱词,缓解了殿内幽沉的气氛。箫管之声复起,宫女跪传酒馔,仿佛刚才的一切皆未发生过。
这时,耶律景施施然起身,一揖道:“臣从燕国带来一物,欲献与陛下。礼虽不重,却为我国欲与贵国永靖干戈之心意,还望陛下笑纳。”
说着,他捧出一只描金檀匣,看不见其中之物,令人暗暗猜测是何种奇珍异宝。宫女将檀匣进呈于御前,文源拨开锁片,目光淡淡扫过匣中,便合上匣盖,神色始终平静。
“如此贵重之礼,劳烦使者大人远道送至。礼尚往来,朕也为贵国皇帝准备了一份礼物。”
一名宫女应声捧上一对翡翠玉璜。那翡翠成色极好,内蕴清光,透绿盈盈,似能滴出水来,将宫女的雪白肌肤也隐隐映出清幽碧意。自幼见惯了内库珍宝的我,一望即知,这滇南翡翠虽是好玉,却还算不上大内收藏的极品美玉。以它作为国礼,未免太轻。
耶律景身为燕国皇子,不会不知。但他只是微笑道:“如此厚礼,足见贵国和议之诚心挚意。微臣代我国国君谢过陛下。相信两国定能永结为好,世代修睦。”
文源语气郑重,若有深意:“贵国离此路途遥远,还请小心护送此玉。”
耶律景却将目光投向我,似笑非笑。虽然隔着绡幄,他的神情仍仿佛在打量一件珍稀的玩物:“陛下请放心,如此无价之宝,世间独一无二,微臣自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场大庭广众之下的交易,背后真相渐渐在雾中浮现轮廓,容不得我再自欺欺人地回避。
我凝视着御座上的身影。但即使在殿内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我时,他仍是始终不肯向这边看一眼,仿佛在逃避什么。
文源,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我说过,无论你做什么,我不会怪你。
“此玉乃两国结好之象征,请转告贵国国主,务必小心珍藏。”熟悉的声音,水波不兴。
竟是华文渊。这样的话,由他说出,算是羞辱么?
他直视着耶律景,耶律景亦毫不避闪地回视于他:“自不敢忘。”
两人之间,似有微妙气氛。作为燕国九皇子,耶律景对华文渊不可能不恨。
本朝立国,为防武官篡权,向来重文轻武,导致边防空虚。我朝风物阜盛繁华虽远胜燕地,但在战争中屡屡失利,多次被迫割地求和,成为大齐子民刻骨的耻辱。直到文源登基后,华文渊统领三军,于边界高山上立马扬鞭,登高一呼,终于重见了太祖皇帝平定边患时的铮铮铁骨。转战三千里,剑寒十五州。他是大齐的功臣,却因功高盖主、野心勃勃,不可避免地成为文源最大的威胁。
阮秋水的声音适时响起:“陛下,燕射的时辰到了。”
两人这才同时收回了目光。
燕射于猎苑内举行。上林苑是皇家园林中占地最广的一个,专设猎苑,豢养鹿、狐、兔、鹞、鸢等小型鸟兽,供皇族畋猎作乐。本来,我国宫宴上的燕射之仪仅是象征,在射阅场由皇帝及近臣射中鹄心即可。但燕国俗尚射猎,重要宴会上必有亲猎鸟兽的项目。为示尊重之意,我曾让鸿胪寺特意将燕射一项改为实猎,同时也是向燕国使者展示我国武士的骁勇不弱于燕人。
当然,那时我还不知,使者竟是耶律景。
是日天气晴明,碧天如洗,阳光耀目如金。猎苑内,古木葱茏,碧草如茵。一片宽敞的空地上,冠盖如云,锦障连绵。伞盖仪仗皆按爵位而设,不得僭越。我按长公主仪制,用青鸾盖、雉尾扇、仪凤旗,饰璎珞。华文渊用翠华盖、单龙团扇、五色龙纛,饰墨玉。而正中最显眼的九龙曲柄华盖、随风招展的引龙紫幡,自是帝王仪制。
本朝四季官服之色应节气更变,夏季服以浅青。满目的浅青衣冠之中,衣色不同的耶律景、华文渊及文源格外醒目。他们皆换了轻便骑装,选乘名马。这样的射猎,一般来说女子不能参加,但宫中的规矩向来只是为没有足够权势的人制定的。幼时,我因得父皇宠爱,曾随获许随太子一道骑猎游戏。我的骑术虽不甚高明,但箭法曾私下里暗暗苦练,比起华文澜亦不遑多让。宫中争斗,水深不测,有一技傍身总是好的,况且射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最能静心凝虑。
此刻,我亦是窄袖小靴、纤腰束素的骑射装扮。内侍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的玉骢马。踩着紫金马镫,我翻身上马。
“微臣原本以为,贵国女子温柔如水,身娇体弱。然而今见长公主的飒爽英姿,‘褰裙逐马如卷蓬’,比起我国贵族女子也毫不逊色。”耶律景按辔策马,缓缓行止我面前,唇角牵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只是这猎苑的天地太过狭小,不比我国雪山草原的壮阔。我国有句俗谚:雄鹰要飞在最高远的天空。本应搏击长空的飞鸟囚禁于这宫阙园林之间,未免可惜。”
我目视远方,紧抿双唇,努力漠视他的弦外之音。
这时,号角声轰然起,射猎开始了。
此次燕射,最重要的猎物是一只罕见的梅花白鹿,由通州贡入。狩人打开木笼,白鹿一跃而出,矫健地窜入树林,消失不见。雕鞍之上,文源扬手抛开纹龙披氅,挽着犀角银漆格弓,驱驰紫骝骏马,率先逐鹿入林。我亦随之策马而去。
谁都知道这白鹿的意义,随猎的武士们自不敢争夺猎取它。众人四散开来,各自追寻其他猎物去了。而我只是紧随着文源而去,像昔时那样——幼小的他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跑,我在后面小心地紧紧跟随,害怕他突然跌倒。
但到底不是从前了。他早已不再需要我的保护。
马驰迅疾如电,无尽风声掠耳而过,衣袂簌簌翻飞。蹄声铿锵,如有火花飞溅。树林深处,高大古木隐天蔽日,绿荫沉沉如水,在飒飒风中如碧涛涌动。湿气挟着凉意袭人而来,偶有露水滴落在身,沁骨清寒。我已不知身在何处,只是追随着前方树影中的衣影。那一抹忽隐忽现的明黄,在沉碧暗绿的模糊视野中,飘飞如火焰。而我,宛如夸父逐日、飞蛾扑火。
恍惚中,我以为似乎会永远这样奔驰下去,直到天涯海角,直到化入这无尽空寂的风中。
而他终于停了下来。我亦控缰勒马。白马仰首长嘶,扬蹄停住。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兮律律的勒马之声。这时我才发现,后面还有人尾随而至。我蓦然转身,果然,身后之人是耶律景、华文渊。
或许是不期而遇,或许是寻鹿而来的必然结果,我们四人,终在这密林深处静默对峙。
长风穿林。枝叶间回旋的萧肃风声,仿佛千只白鸟腾空振翅飞起。
碎羽飘零,光阴纷纭。
那一刹那,我似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预感——若干年后,这三个男子将驰骋万里,逐鹿天下。
而此时此刻,金色的阳光滤过树叶的缝隙,交织成了一张大网,罩住了我,也罩住了他们。
这张无法逃脱的天罗地网,叫做命运。
不远处传来枝叶的簌簌响动,只见白鹿藏于树丛间,惊惶后顾,似欲逃离。
几乎同时,文源、耶律景、华文渊都拉开了弓。
我亦引箭搭弦,弓开如秋月。一支桦木雕翎箭,竟这样沉。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光阴如箭。箭尾的白隼翎羽是昔年同坐于残墙上吹笛的岁月,寒光闪烁的锋锐箭镞是今时残忍的现实。不过一箭之距,已如陌路。不,甚至不是陌路,而是无法共存的敌人。
心仿佛燃尽了的炭火,渐渐冷寂。搭箭的手指变得稳定,仿佛每一痕空气都被绞紧。
华文渊放箭的一瞬,我亦松开手指。弓弦铮然鸣响。箭似流星,呼啸着破空而去,宛如一去无返的光阴。
翎箭擦过他的颈侧,深深没入他身后的树干,犹自颤动不已。
终是,差了半寸。功亏一篑,不过半寸而已。但我知道,我已失去了最后的良机。
同在这一瞬,只听一声鹿鸣哀嘶,三支长箭同时贯入白鹿的要害。
我清晰看到了,在死亡降临的瞬间,白鹿的眼睛。那双清明的眼睛,泛着粼粼水光,若有泪意。却不似痛苦,而似悲悯。如镜的眼眸中,映着一个面色苍白的自己。那一瞬,我恍惚觉得,它还活着,而我早已死去。
我侧开目光,不忍再看下去。
华文渊静静拔下树上的箭,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雪亮的箭镞,竟莞尔笑了。
“可惜,差了半寸。”他抬眸看着我,漆黑的眼眸中竟有笑意,声音亦出奇温和,“以你的箭法,本不该射偏的。”
的确,如此近的距离,本不该有此失误。但最后放箭的一瞬,我彻底冷静下来。如今,两国和谈即将成功的关键时刻,他还不能死。
但他眸中的奇怪笑意,令我本能地觉出了异样。
静了刹那,我陡然明白过来,呼吸一窒,蓦然回首。不远处的参天古木下,幽微的阳光在叶底闪烁,被浓荫与水气染上模糊的青色,在风中散成淡青的雾霭。那明灭不定的光线中,文源按辔驻马,面容隐没在树影中,只能隐约辨出一线优美的轮廓。风吹过,他的衣袂簌簌飞扬,似一只逆风飞翔的孤鸟。但他一动不动,如一尊凝固了雕塑。
“文源……”
然而,还是晚了。解释的话语还来不及出口,随着一声鞭响,他已扬鞭策马,绝尘而去,再不回顾,只遗我一个决然无情的背影。但即使仅透过依稀的背影,我也能感觉到他隐忍未发的不悦。
垂首苦笑。难道他竟以为,我与华文渊狼狈为奸、日久生情么?
真是,可笑。
啪嗒一声,是那支雕翎箭落于马下。华文源弃箭于地,幽邃的眸中再无笑意,如一片沉落了星辰的夜空。
“他从来没有信任过你,因为他不相信自己。”
言罢,他驱马离开,与我擦肩而过。
果然是挑拨离间。不会是真的,我笃定地告诉自己。
一直冷眼旁观的耶律景,在看足了好戏后,悠然笑道:“明明是华文源让长公主伤心受气,长公主却把愤怒转嫁于华文渊,又如此的举棋不定,以致害人害己。啧啧,贵国女子的婉转心思,的确难懂。不似我国女子,爱恨分明,不加掩饰——若爱一个人,挫骨扬灰也要与之相守;若恨一个人,化为厉鬼也不会放过他。”
我无心听他侃侃而谈,漠然转视草间死鹿,静声问:“这三支箭,是你们达成协议的见证吧?”
我曾听说过,燕国有协议双方共同射杀一物以象征结盟的仪式。大概,我也算是这场协议的交易中,较为重要的一枚筹码,可以权轻重、以物易物的筹码。
却迟迟未听到他的回答。算是默认了么?我稍稍转首,见他正蹙眉注视着什么。顺着他的目光,我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中指的指尖已是鲜血淋漓,连握着缰绳也被染红了一块。
不由有些诧异。但转念想到,这应是抚琴时断弦划破的伤。当时并未发觉,大概伤口也很快结痂。而方才控缰骑马及引弓射箭时,用力过大,以致伤口破裂。
竟然一直未觉疼痛,当真已心如铁石了么?我自嘲一笑。
“齐国女子都像长公主这般全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么?”耶律景忽然微微笑了,抬手撕下自己的一片洁净的衣襟,递至我面前,“先包扎一下吧。我答应过他们,要‘完璧归燕’。”
完璧归燕,很好笑么?我努力牵动唇角,笑意却似凝固了,无法浮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