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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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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三年前,他说过同样的话。不同的是,那时,我的衣上溅满殷红的鲜血。那是齐国太子的血,与我的血脉相通之人的血……
念及于此,我反而彻底平静下来。华文渊仍扶着我,我能感受到他暖热的体温。但我无意间碰到他的银甲,那样冷硬。就像我和他,早已心冷如铁,不能有任何软弱的情绪。那将是致命的弱点。
我扶着冰凉的墙,轻轻挣开他。他亦同时放开了我。
此时,立于廊上,身边是一扇支起的木窗。夜风贯窗而入,衣袂飞扬如水。侧首看向窗外,只见波光粼粼,是流淌着的河水。深夜,水声模糊缱绻,如耳语呢喃。
但,我真的还有心么?
自嘲一笑:“我这样冷血的人,竟还晕血,的确可笑。”说着,向停放尸体的房间走去。
他诧异地拦住我:“还要进去?”
我平静地颔首。
这世上容不得软弱。要想不被淘汰,就不能逃避。
他目光深深地看着我,终于,不再阻拦。
尽管这次有心理准备,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时,仍有些晕眩和不适。未免当众失态,我不得不侧开目光,转而问仵作:“死者身中何毒?”
“回禀长公主,死者中的是‘断魂’。”
断魂,这种最为烈性的剧毒,我亦有所耳闻。但只要有足够的钱,谁都能买到此毒,仍并无线索可寻。我默然转身,只见华文渊正在细细检查死者的手足,应是在据此判断死者的身份。
我又向侍卫询问燕国使者留下的各种“遗物”。询问结束时,华文渊也已查验完毕。一同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他神色如常沉静,看不出一丝端倪。但他轻按着佩剑的左手出卖了他——从小同他相识的我很清楚,只有犹豫不决时,他才会有此习惯性的动作,自己都未察觉。但他一向果决善断,少有举棋不定之时。当他的手指离开剑鞘时,我知道,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对一名侍卫道:“把易参军叫来,说我有事吩咐。”
侍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一名身着戎装的武官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
不用近看,我也认得他。他叫易铭,是华文渊手下的亲信。据说,他曾在沙场上中被华文渊所救,从此对华文渊忠心耿耿,多次立有战功。华文渊对他也很是器重,任命他为飞鹰卫统领。飞鹰卫是一支人数不足百人的队伍,但其中军士皆身怀绝技,以一当百,远非普通士卒能比。
难道华文渊要调动飞鹰卫寻人?我猜不透他意欲何为,只能静观其变。但对于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华文渊恍若未闻,只背对易铭,负手而立,静若雕塑。
易铭来到离他约五步之处,单膝点地,陡然跪下。这是军中最高的礼节,即使对皇帝也不过如此。对他这样的武官而言,与其说杀敌立功是为国尽忠,不如说是为华文渊效力。
“将军召末将前来,有何吩咐?”
华文渊仍未转身,也不叫属下起来,只静静问:“这事,是你派飞鹰卫的人做的?”
易铭浑身一震。
我也极为震惊。虽已料到此事与华文渊脱不了干系,但从未想过他会主动揽下责任。而且,听他的语气,似乎之前并不知情。若他是想推卸责任,也完全可以用别的替罪羊,不必牺牲掉这个一直对他忠心不二的亲信……
原本以为,面对这毫无证据的指控,易铭至少也该会辩解。不料,沉默片刻后,他坦然承认:“不错,是我。”企图谋害国使,是杀头的大罪,但他声音平静,无一丝悔意:“此事与将军无关,将军之前并不知晓,我会一人承担后果。我只是后悔,低估了那燕国狗贼,没能除掉他。”
他派人刺杀燕国使者,只因他恨燕国人?
我沉声道:“易参军,你身在军中,对战争造成的灾祸应是再清楚不过。难道只为报一己之仇,便不惜陷两国人民于战火之中?”
他猛然抬头,直视着我,目光灼灼。那种近乎疯狂的憎恨与狂怒,似要将我吞噬。我知道主战派对我恨之入骨,但面对如此丝毫不加掩饰的仇恨,尚是首次。我惊得后退了一步。
他嘲然冷笑道:“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公主,也会说这样的话?你们苟且偷安、卖国求和,不过是为了能继续聚敛弄权、鱼肉百姓。所谓的世家贵族,荒淫奢侈,贪黩刻削,连打仗时的军饷都要克扣,罔顾数十万大军的安危,罔顾大齐三百年的江山!我们出生入死之时,你们在宫中宴饮歌舞。我们舍身杀敌,不是为了维护尔等国之巨蠹,而是为了华将军……”
华文渊厉声呵断:“够了!”
廊上,寂静如死。
不错,支持我的,大多是保守的世家大族。豪门贵族之中,的确存在着危险的骄奢腐朽,虽然那绝非全部。易铭,以及很多像他一样誓死追随华文渊的人,近乎偏执地相信着,只有华文渊能救百姓于水火,成为一代明君,泽被天下,恩及万代。
然而,哪一朝的开国之君不在称帝后变本加厉地剥削百姓?改朝换代,变的只是统治者,不变的是被统治的人民。华文渊竭力提拔寒门将士,不过是为了稳固势力。这些寒微之人真正鱼跃龙门之后,便会迫不及待地掩饰不够光彩的出身,自己的家族也渐渐成为新的世家名门。更何况,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开国之臣惨遭皇帝诛杀,史书上屡见不鲜。
他们恨我,是必然的。看不到我在改良吏治上的努力,也是必然的。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诚然,我并非大公无私之人,不仅自私,而且残忍。
“我有负将军的期望,自知罪该万死。虽然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将军不阻止这卖国求和之事,但我相信,将军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我已别无所求,只望将军能不负那些战死沙场的弟兄们的在天之灵……”
我心中一惊,来不及出声阻拦,他已引剑自刎。
只能闭上眼。鲜血喷薄而出的声音,如风呼啸而过。仿佛一声悠长叹息,终于落定了。
“拖下去吧。”我的声音淡漠得连自己都觉陌生。
两名侍卫连忙上前拖走了易铭的尸体。
华文渊仍负手立而立,一动不动。自始自终,他都没有转身。仿佛一切与他全无关联。
在外人看来,这是大义灭亲的觉悟,还是舍车保帅的决绝?但我知道,亲手把曾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部下送上绝路,他不是不痛苦的。
多年前,他母亲去世那日,他也是这样,在廊上立了一夜。不言,不动,不哭,不笑,静如雕塑,仿佛连呼吸都消失了。那时,我曾在他身后,静静陪他度过长夜。而如今……
时光如河,逝而不返。
命运如弈,落子无悔。
世事逼人,容不得谁多作流连,他不再是那个任性的少年,可以用整夜光阴来治疗伤痛。
终于,冷月斜光转照窗内时,他转身离开。神色平静如常,仿佛之前一切皆未发生。但我注意到,他方才站立过的地方,木地板向下凹陷了近一寸深。
方才,我询问侍卫时了解到,燕国使者的遗物中,并无本该有的议和国书。一旦和谈不成,国书就成了一张废纸。若使者已遇害,和谈自然破灭,刺客无需将它销毁。据目前情况,更有可能是使者本人带走了它。若使者急于赶回燕国保命,也没有必要带走它,而留下路上必需的值钱的物事。如此看来,和谈尚有希望。但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使者在何处?
华文渊紧急抽调的军中人马已经赶到,开始分头寻找使者的下落。
剩下的,便是等待了。此时此刻,再焦虑也无济于事。
我与华文渊来到楼下。庭中芳莎满地,踏上去轻软无声。几枝夹竹桃逸出墙来,花色清明,夜露微泫。花影投落在斑驳的照壁上,淡如水墨。
我故意重提方才之事,问他如何得知刺客与易铭有关。
他淡淡道:“死者手上的胼胝,说明他是用剑高手。而死者鬓角的印痕,说明他很可能是长期头戴银盔的军士。综合这两点,很容易联想到飞鹰卫。另外,燕国使者来到京都的行程安排属于机密。有机会看到那份密报的人,屈指可数。恰巧,前日易铭到我的书房翻看过一些文书。所以,我怀疑到他。”
我注意着他的神色,却再也无法寻得一丝软弱的情绪。对弈时,最危险的情况不是处于下风,而是完全猜不透对方的棋路。而他,就是那样一个危险的对手。
夜深,清辉如水。仿佛此夜与之前的无数个夏夜,并无不同。风乍起,纱袖拂在腕上,轻软如梦。
多年前的夏夜,月光清好时,我会把小文源抱到殿外乘凉。竹帘半卷,玉簟生凉,文源卧在我怀中,不时咿呀学语。殿后有一泊清池,白莲盛开,夜雾浮动。清风度水而来,花香细细,随风漾开。有时,当母亲情绪难得地稳定,会轻轻哼起她家乡的曲调:“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如今,母亲去世已经多年。
庭院寂寂,月光下的青瓦如覆微霜。
檐上挂着一盏竹骨素纸灯笼,于风中飘转,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五更时,颜慎匆匆赶来,有些艰难地向我启口:“属下办事不力,尚未找到使者的下落线索。”
“继续搜。”
他松了口气,领命退下。
我虽看似镇定,但随着光阴流逝,心中担忧愈来愈浓。由于不能排除华文渊意欲破坏和谈的可能,为了确保使者的安全,颜慎必须在华文渊的人之前找到使者。
大约又过了一刻,华文渊的一名手下前来禀报搜索情况,同样毫无线索。
我不知自己该是喜是忧。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出动数百人搜寻,竟还毫无头绪,未免有些蹊跷。我侧首看向华文渊,只见他静静凭栏而立,目光淡然。仿佛即使云垂海立,也作等闲。
我只能按捺心中焦虑。
这时,他的手下再次到来,但还未走近,华文渊便沉声问:“还未找到?”
谁都能听出那声音里的不悦。这让我极为诧异,因他从不喜怒形于色。
那人答是,似欲辩解。却不料,华文渊目光冷冷,扫过在场众人,叱道:“跪下!”
他一向不怒自威,如此雷霆之怒,实在令人震惊。庭中诸人俱是一愣,随即纷纷跪下,莫敢辩解。满地匍匐的人群中,却有一名侍卫静立于庭下,身影挺拔,萧肃清举,若孤松之独立。
华文渊看着他,微微笑了。
那侍卫施施然扬手摘掉竹笠,月光下,露出年轻俊朗的面容。他不惊不讶,迎着华文渊的目光,莞尔一笑。随即,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笑意加深。
电光火石间,我终于明白了他的身份。
他当然不会向华文渊下跪。代表燕帝的意志前来和谈的他,只跪我国天子。
他抚掌赞道:“不愧是天下闻名的明德王。”
华文渊淡然道:“之前不知使者大人在此,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王爷太客气了。在下初到贵国,还未来得及拜谒王爷与长公主,也是有所失礼。”他扬眉一笑,神采夺人,“虽然贵国的治安状况不甚理想,在下不巧遇到入室行窃的小贼,但王爷已及时惩处那贼。如此果决善断,在下叹服不已。”淡淡一语,将遇刺之事一带而过,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方才,他明知所有人都在找他,却藏而不出,是在试探我与华文渊的深浅吧。燕国竟有如此人才,不愧是耶律景的心腹,我却还未查出他的姓名来历。
而华文渊竟能猜到,使者就在此处。若他真的有心加害,而使者又非如此奇人,恐怕,我早已一败涂地……
我暗暗攥紧了衣袂,片刻后松开,若无其事地微笑道:“使者不计前嫌,实是我朝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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