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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暗攥紧了衣袂,片刻后松开,若无其事地微笑道:“使者不计前嫌,实是我朝之幸。和谈之事关乎两国社稷,宜早不宜迟。眼看即将天亮,不如启程赶往京都,以早日促成和谈。使者大人一宿未眠,可在车上略作小憩。事出权宜,招待不周,实在抱歉。”
使者朗然一笑,眸光清亮,似有隐隐戏谑:“哪里哪里。贵国的山川风景秀美无匹,又有长公主这样的南国佳丽,令在下见之忘俗,思之忘归。难怪我国前贤,曾称贵国为‘风物繁华地,红粉温柔乡’。”
我微微一愣。曾听说燕国民风开放,男女之情少有忌讳,言语也颇为直率。但他作为国使,我国的官话也说得如此流利,理应知道,这样的话,在我国是极为大胆无礼的冒犯。更何况,我的冷酷无情、骄奢荒淫之名早已远播,人人视我若蛇蝎,怎会有人与我如此调笑?
难道,他是在向我暗示什么?
但他的笑意那样清朗明亮,容不下任何暗影。毫无掩饰地直视着我,宛若欣赏一道有趣的风景。如此气定神闲,仿佛世间一切于他只是倾身俯瞰。我与他相比,竟仿佛只是一本正经地儿戏。
我微微蹙眉,侧首避开他的目光。
“马车已经备好,不知使者大人是否还有要求?”华文渊的声音静静响起。
他终于收回目光,轻笑道:“不敢再劳烦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夜风徐徐吹来,背上已一片沁凉。
走出客栈,上了马车,正要放下车帘,却见燕国使者径直走来,在众人的目光中,微笑着向我递来一物。我微觉惊讶,还是伸手接过,见是一条上好的琥珀香珠手串,晶莹沉郁,似曾相识。静了刹那,蓦然忆起,这是昨夜洗漱更衣时,我随手套在腕上的……
心念电转之际,回想起那个在上楼时扶了我一把的侍卫,顿时醒悟。
倏然抬头。
石街之上,清凉月光宛如河流。两侧屋檐高低错落,连绵起伏着没入夜色。街边树影之下,月光斑驳如霰。他迎风而立,衣袂飘然,身影颀秀挺拔,如一把麟胶乌漆的宝弓,弦开明月、箭激流星,柔弛之时也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一缕笑意于他唇畔隐现,话音清朗,语意悠然:“在下姓白,单名一个京字。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闻言,我重重一震。
不待我回应,他欠身一礼,洒然登车而去。举止间如此从容,仿佛只是闲看风月。
望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我静默半晌。直到察觉了华文渊的目光,才回过神来:“起程吧。”
车帘垂下,隔断了视线。靠着车厢内的鹅羽软垫,我倦怠地阖上眼。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十二城主”,正是耶律景与我联系时所用的代号。白京,合为景字。
不错,是他,也只能是他。
燕国九皇子耶律景,竟亲自来了。
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串,忽然觉出细微的异样——原本光润的琥珀香珠,似乎有些粗糙。凝神细看,只见其中几粒串珠上有隐约刻字。
逐一辨认,终于连字成句:七日酉时,水月轩见。
四、穆如清风
回到京都,已是翌日午后。和谈之事不宜拖延,我顾不上休息,正欲让鸿胪寺立刻启动准备已久的国礼仪典。这时,一名御前伺候的内侍匆匆赶来,说文源昨夜又犯病了,情绪很不稳定,把自己关在清凉殿内,不准任何人进去,一直没有用膳也没有喝药。
文源虽然年少,却善识大体,懂得进退分寸,鲜少如此任性。可见情况不同寻常。我以使者一路奔波、需要休整为由,将国宴推迟到明日,将使者的接待食宿交给颜慎安排,立刻动身入宫。
清凉殿是避暑之地,临着太液池,水风徐来。错落楼台间,遍植青桐、湘竹、垂槐与桫椤,袅袅濯濯,绿蜡生烟。外头日色如金、暑气逼人,殿内草木成荫,清香氤氲,自生幽凉。头顶空影叠翠,叶片宛如冰纹琉璃,绿意清透。入目便是一幅丹青闲笔,淋漓湿衣。
见到我,殿内的宫女内侍齐齐跪地,唯一名少女独立阶前,神色宁静。烟碧轻罗宫装,外笼两层薄绡淡青裙幅,重叠出深深浅浅的烟霭,浮绣着蓬莱灵云的清淡纹样。臂上挽着水青软罗披帛,长曳及地,迤逦如水。整个人似一枝新叶柔柳,只合身在轻风明月之中、白露泠泠之时。若非她鬓边那支鎏金凤钗,很难让人联想到她的身份——大齐皇后,阮氏秋水。
信陵阮氏,世代簪缨,门第高华。当朝三位宰辅中,一位姓阮,一位与阮氏联姻,足见其势力之大。阮氏一直是我最为重要的支持力量。册阮秋水为皇后,固然是我为了巩固与阮家的联盟,但她是阮家庶女,又比文源大两岁,没人想到我会独独选中她。
记得当初文源刚登基时,我将阮家三位待字闺中的小姐一起召入宫中。另两位都环佩珊珊、行止款款,过分的矜持谨慎。唯她一袭素衣,神情宁和,举止从容,颇见林下之风,却又恰到好处,不曾逾礼。我让宫女取来三把笤帚,请她们分别打扫殿堂。另两位阮氏小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而阮秋水默默执帚扫地,仿佛这与在闺中闲坐绣花一般自然。
而今,已然母仪天下的她,全无骄奢跋扈之气,沉静娴雅,似其闺名一般,秋水澄泓。她是极少的几个我能信任托付的人之一,因为她的地位完全维系在文源的身上,与我们利害攸关。
她自然知道我为何前来,无需多言。
想来她也是一宿未眠,神色略显疲惫,但声音依然温雅清晰:“陛下在殿内,我劝不住他。”
文源一向尊重她,这次竟连她的话都不管用。
我定了定神,觉出她话中的自责之意,轻言道:“你已尽力。我去劝劝吧,你命人将药膳备好便是。”
她颔首:“一直备着的。”又有些紧张犹疑,蹙眉道:“陛下他……”
甚少见她有如此忧虑神情,关心则乱。她对文源的情意与关切我一直看得分明,这不是可以伪装的。这是我信任她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无论如何,她不会做出伤害文源的事情。
此刻,什么话语都是多余。我拍拍她的手,让她放心。
宫女内侍皆静候于殿外,我独自走上殿前石阶,用力推开了厚重的镂花填金红檀殿门。轻微的吱嘎声中,心情莫名地沉寂下去。殿内,重重湘帘深垂,光线有些暗。门外照入的日光,落在乌黑如镜的平金砖上,静泊如水。
我挽着曳地的留仙裙,跨过朱漆柏木门槛,丝履踏入那泓水光中的刹那,有濡湿鞋袜的错觉。向前走了两步,若褰裳涉水。还未出声,忽有一物向我飞掷而来,险险擦着我脸边掠过。伴随着坠地碎裂的巨大声响,是文源冷厉的声音:“阮秋水,朕不准你进来,你没听到么!”余音在空荡的殿内悠悠回响,良久不绝。
文源从小柔顺温和,我从未听过他这样的声音。按下心中惊诧,我扫了一眼地上之物,原来是个古玉纸镇,已摔得粉碎。随后,是压抑的咳嗽声,我听得隐隐心惊。
寻声望去,双目终于渐渐适应了晦暗的光线,隐约可见文源身着素白寝衣的身影。他并未戴冠,长发披散着,抱膝坐在案边,地上散落着书册纸笔。幽深的殿堂中,他的背影单薄寂寥,像是随时会融化的春雪。
我知道他的艰难。母亲死时,他才九岁。宫中锦绣繁华,却处处潜伏杀机。长姊如母,我与他相依为命。他从小身体就不好,用药如用餐。犯病时,他不哭不闹,只是紧紧抱着我,实在太难受才喃喃说“阿姊,我疼”,乖巧得让人心疼。如今,我和他都背负着更为沉重的东西。或许,这样的发泄,对他才是有益的。但我不能,我必须永远维持面具般的雍容镇定。
我微微蕴起恬静的笑意,走上前道:“陛下说这般气话,阮皇后听了会难过的。”
他猛然一震,转身直视着我。刹那的惊讶后,他原本憔悴的脸色愈发苍白,睁大的眸中水光粼粼,隐隐泛着悔意。
仿佛是多年前,那个受了委屈却又不肯诉苦的孩子。我温柔地抱住他,微笑:“幸好你掷得不准,我没事,只是可惜了那方云州进贡的古玉纸镇。”
他恍若未闻,只是抬手轻轻抚上我的脸,声音里微有哽咽:“阿姊,对不起……”
我这才察觉,面颊上似有细微的疼痛,应是方才被镇纸擦伤了。但这点伤又算什么呢,我更心疼他——明明是盛夏,他的手指还是这样凉。我握住他的手,勉力微笑:“没什么,一点不疼。我已度道出家,永远不会嫁人,破相也没关系,只要陛下不嫌弃我这个丑姊姊就好。”
说到“嫁人”二字时,他的手微微一颤,垂首沉默。
我佯怒道:“咦,难道陛下真的嫌弃阿姊了?”
他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我,静静道:“不会的。阿姊是文源唯一的亲人,是最重要的人。”
我本是说笑,他却回答得异常认真。那样专注真挚的目光,我难以承受,不由得侧首避开。只见窗前阳光透过湘妃竹帘,如一道道细密的金线,烙于地面。殿内深广,空静生凉。掐丝珐琅兽耳香炉内焚着沉水香,一缕淡白的软烟袅袅升起,被那虚浮的阳光染做金色。光影离合。
他低低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晕出病态的潮红。我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他的声音低弱如一缕轻烟:“阿姊,我怕黑……”
幼时,每当他被噩梦惊醒,总不肯说,只是拉着我的衣袖轻轻说这句话。我欲起身卷帘,他却紧紧抱着我,摇摇头。我便不再动作,静静拥着他,任他将头枕在我跪坐的腿上。他比以前长高了很多,手臂已有了不属于孩子的力度,但他的明净容颜依然那样幼弱。苍白得透明的肤色,柔软漆黑的长发,细长的眉峰,轻抿的唇,略尖的下颔……却太单薄。那样瘦,显得衣袍过于宽大,而他只是雪浪般的绸缎中,一道虚空的影,不可碰触。
幼时,伺候过我和文源的乳娘,都说他像我。像么?不,我不要他像我,不要他重复我的命运。他理应得到我不曾拥有的。
他阖眸躺着,声音平静得近乎淡漠:“阿姊,昨夜我病又犯了……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像娘那样,无声地死去,然后被所有人忘记了……”
我紧紧抱住他,害怕他突然消失。
他淡淡道:“最近,我经常梦到娘……其实,我已记不清娘的样貌,但是我记得,她总是穿一身白衣,独自穿过重重殿宇,白纱飘飞,无声无息……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她,抬头看她,她的脸上没有笑容……”
他记忆中的母亲,永远一袭素衣,为惨死的家人戴孝。他尚未出生时,母亲遭遇了一生中最深重的灾难。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于是刻意逃避,甚至用无故的詈骂折磨他,也折磨着自己。如今,母亲、父皇、先皇后沈氏皆已不在,他们的恩怨也已随之灰飞烟灭。但那些往事,对于我与文源,是毕生无法逃脱的梦魇。
文源睁开了眼。了无神采的双眸,似幽暗的潭水,浮着稀薄雾气。他并不知道,他的眼睛最似母亲。因此,父皇不喜欢他。他虽非孤儿,却从未有过双亲关爱。
母亲临终时,曾经美丽的翦水双眸成了干涸的枯井,只剩下影影幢幢的空洞,填满绝望。
还好,他的眼睛不是那样的……
而我的眼,竟渐起潮湿。这一生,得到的时间太短,失去的时间太长。我不能再失去他。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耳语呢喃般,轻软得如同笑言:“从小到大,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了,再也不回来……想要留住的人,却总是更快地离开……只有阿姊你还在,只有你了……但是我害怕,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