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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有英国人。”四海喃喃道。
“他们无处不在。”老水手感渭。
“真厉害。”
“是极度狡猾深沉的一种人。”
“他们的皇帝,很会打仗很凶狠吧。”
老水手笑说:“奇是奇在英国是女人做皇帝。”
“女人!”
“是一个胖胖的女太太。”
四海瞪大眼睛,“噫,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画片。”
“普通人也见得到?”
“他们风俗不一样,女皇帝书片挂在巡捕房,倒处叫人看。”
还有这种事,“神气吗?”
老水手回答:“不过是个穿戴考究的外国女人,叫维多利亚,裙子一样光着膀子,一头一身金刚钻,都是进贡的宝贝。”
四海的问题多得出奇,“他们是女儿国吗?”
“去,去,替你姐姐买衣裳去。”
四海尽挑薄衣裳。
老水手说:“也要备点厚衣,可是这里一年四季炎热,嗯,我在船上倒是收着一箱女服,你问你姐姐要不要。”他做起生意来。
四海莞尔。
狮城女服与他见过的完全不同,布上花纹斑斓,一搭一搭,配合得瑰丽夺目,缝工较粗,四海记得他们罗家家境尚好的时候,母亲的裙子密密都是细摺,摺内绣花,每跨出一步,裙子扬动,才露出隐藏的绣花来。
老水手又把他带到印度街,最吸引四海的是首饰铺,乡下孩子进了城,不知所措,贪好看买了一大堆镯子项链,那么便宜,当然是假货。
甫出店门,四海便看到英国巡捕擦擦擦操过,红上衣黑长裤,齐膝的皮靴,一脚踢上来,吃亏的一定是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
暮色四合,四海收拾了游兴,他想回船去。
此刻,船底暗舱算是他的家,陈尔亨与何翠仙是他唯一亲人。
他把买回来的东西摊在翠仙面前,献宝似。
翠仙只是骇笑,“兄弟,你哪里弄来一大堆垃圾。”不表示欣赏。
她脸色已好得多,不知在船上何处弄来衣裳,仍作西式打扮。
她让四海看她锁骨,“断了,长回来,凹凸不平,”十分感慨,“洋鬼子把我们当猪狗。”
陈尔亨听见了,在一旁懒洋洋他说:“你自己身上可流着外国人的血。”
何翠仙恨恨他说,“我不是外国人!”
“那么,”陈尔亨挪揄她,“你是中国人。”
“我讨厌做中国人,一辈子不超生的支那族。”
这下子连陈尔亨都动气了,“那你是什么东西?”
何翠仙忽然用手掩着脸,像所有女子那样,号啕痛哭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陈尔亨悻悻说:“杂夹种就是杂夹种。”
船渐渐住西驶。
天气一直燠热。
四海发觉翠仙那件黑色长鳖里有秘密。
他们三人在海上已经有一段日子,吃用却完全不愁。
每隔一段日子,翠仙便悄悄拆开长衣的缝子,取出一枚小小金币,拿到甲板上变换他们日常所需。
接着她搬上船舱去住,四海去看过,小小房内有小小的床,铺着洁白的床单,还有一扇圆型的窗。
翠仙向四海解释,“这是荷兰人的船,李竹也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四海不语,心里却想,那李竹,一定得到不少好处,外头这些人,不见利益,哪里肯出手帮人。”
翠仙凄然一笑,“我历年来挣下的钱,为着逃命,也就去净了。”
语气像老妇,其实她只比四海略大几岁,呵经历的事实在太多,直把她催逼得老了。
“四海,下一站,我们到天竺。”
四海大吃一惊,那不是唐僧带着孙猴子去取经的地方?到了西天了!
翠仙笑“哪里算西天,西天还远着呢。”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翠仙沉默一会儿,“各路人客告诉我的。”
“西天可是有金山?”
“你以为真的有一座座金山银金,予取予携?要用腰那样粗水炮射到山坡冲烂石块泥沙,然而用淘箩在水中慢慢淘出金沙来,运气好,整日才淘到一小撮。
“我不怕吃苦。”
“四海,每个矿派都有主人,你争我夺,每日动刀动枪,不知葬送几许人命,你以为你肯吃苦就行?真是孩子话。”
四海羞红一张脸。
晚上,他睡在醉若烂泥的陈尔亨身边,喃喃道:“妈妈,外边世界真如山海经一般!返家以后,我会逐一告诉给大弟小弟,大妹头小妹头他们知道。”
他舅舅呻吟一下,翻一个身,大有醉乡不住住何乡之乐。
四海忽然发觉舅舅从头到尾没有在现实世界里生活过,他活着也似做梦,而罗四海不知恁地,误打误撞,闯进他的梦去,与他分享梦境里的喜怒哀乐。
一朝醒来,他仍在家里,母亲会同他说:“到西厢去问四婶婶借一壳米。”
四叔四婶就住在前头,他们一家有鱼有肉,故此每月黄昏专等四海去借米,每日做一次好人,乐趣无穷。
四海叹口气,如今他离开了家,担起这项借米责任的,该是大弟了吧。要不,就是大妹头,男孩上门去又还好些,他们总怕男孩忽然转运有了出息之后会记仇,而女孩,爱怎么欺侮都可以,她们凭什么翻身。
他离了家,一壳米够吃了。
四海鼻子发酸,终于那穷眼泪被他吞到肚子里。
他这些委屈,墙内的翠仙统统知道。
他什么都告诉她。
第二天清早,老水手同四海说:“小兄弟,厨房少了一名伙头军,你干不干?”
四海大喜,“我行吗?”
“肯吃苦,有志气。”
四海茫然,吃苦是生活的第一步,不迈开这一步,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我愿意尝试。”
俗云近厨得食,这下子四海不用愁了。
老水手把四海带到厨房,他第一次见到西洋人的灶头,啊,不得了,生火用一块块黑色的煤炭,用风箱吹得通红,上边搁着铁板,大铜锅一只只排开,阵容庞大,厨房里热得人面色通红,心火旺盛,大厨一见他就喝道:一还不动手?”
四海立即投入工作。
他负责烤面包,一片片簿簿的面包夹在夹子里,朝着炭火烤到两面黄为止。
别看这简单工夫,挺考人,稍不留神,立刻烤焦,一个早上四海聚精会神瞪着炭火,眼前渐渐一片血红,汗水直滴下脖子。
他用一块白毛巾扎在额头。
没想到第一天工作就获得赞赏,水手下来,大声说:“今朝的吐司呱呱叫,没有一块焦,船长问你们是几时转的性。”
四海高兴得一颗心突突跳。
翠仙知道了这事,诧异问:“你喜欢做厨子?”半晌才喃喃说:“也好,行行出状元。”
陈尔亨笑,“他怕饿,靠近厨房,比较稳当。”
四海被说中了心事,但笑不语。
在厨房里,他手不停,什么都肯做,学一次即会,没他的事,也在一旁暗暗留神。
只是那炉火实在热,四海发了一脸疮,每晚临睡,四肢百骸均酸痛得如要分家,可是一觉睡醒,又像没事人一样。
船到天竺,他已成为厨房一份子,自由进出。
他舅舅说:“偷点好东西出来吃。”
四海立刻涨红面孔。
“不中用的东西。”
翠仙嗤一声笑出来。
她又长胖了,气色好许多,不知从何处弄了一把摺扇回来,自然没有先头那几把考究,但装模作样地扇起来,也很有风情。
四海觉得十分宽慰,倒底又活下来了。
一夜,四海在厨房轮值,师傅们均已休息,一名学徒开小差去了乘风凉。
偏偏有水手下来说:“船长肚子饿想吃宵夜,快弄碟可口小菜。”
四海头皮发麻,呆在那里。
第四章
“喂,快动手呀,我站在这里等你做。”
四海逼不得已,随手抓起蔬菜肉粒,烧红了油撒下炒一炒,手忙脚乱,加些胡椒细盐,以及华工吃剩的白饭,盛在碟子上,双手捧上。
水手见锅气十足,香喷喷,眉开眼笑捧着上去了。
这时那学徒气急败坏地赶到,“你做了什么,嘎,你做了什么拿上去,你作死?”
两人战战兢兢,蹭在一角,那学徒是广东人,一边哺哺骂:“作死,作死。”
半晌,船长房那水手又出现了,“喂,刚才那味小菜,叫什么?”
用学徒走投无路,仍骂:“作死。”
谁知水手会错了意,“杂碎?”竖起大拇指,“好好吃,船长赞赏呢,中国菜,顶呱呱。”他走了。
四海与学徒面面相觑。
杂碎?
从来大师傅说:“我做了一辈子厨房,都没听过有杂碎这味菜,可是现在他们三日两头指明要吃杂碎。”
船泊了岸,“要不要去观光?”老水手问。
陈尔亨冷笑,“有什么好看?人像猢狲,猢狲像人。”
四海不以为然。
船上还有黑人,皮肤黑得像墨一样,四海开头只当他们开玩笑,用墨搽黑了面孔唬人,后来见全身如此,想必是真的了。
黑人地位很低,白人黄人都不同他们说话。
翠仙说:“比支那人还要低一级。”讲话的时候,没把自己当中国人。
那就真的很低了,白人也不同四海说话。
一日,四海在甲板上拾到一只彩色的皮球,刚在踌躇如何归还给它的主人,只见一个小小外国孩童瞒珊走近,大大的蓝眼睛,金黄头发,对着四海笑。
四海正想把球还他,他的保姆出现了,一阵风似卷至,抱起小孩,捂着鼻子,把那只球一脚拨进大海里去,匆匆走到上层去,当四海患猪瘟,要不,就是大麻疯。
之后,翠仙就温言对四海说:“不要乱走。”
可是,那样卑微的他们,居然仍要看不起人,讥笑人家像猢狲。
四海不以为然。
翠仙拍打着扇子,“几时好上岸?真腻了,不是海就是天。”
“忘了有人要抓你?”陈尔亨真会挖疮疤。
翠仙不语。
他们二人共了这样大的患难,却一点不见真情、
再过两日,四海总算明白厨房找替工的原因了。
他到甲板去看热闹,只见船长站在船头念念有词,随即一个长条型大包裹被扔到海里。
四海替的,便是包裹里的人。
老水手说:“没想到阿根返不到家乡。”
四海十分怅惆。
“他妈与老婆还在日夜盼他回去呢,”他停一停,“消息带到,都是明年的事了。”
老水手揉揉眼睛。
过半晌又说:“离乡别井,谁也不知道葬身何处。”
四海忽然之间害怕了,他又几时才可以回家?
但随即他的好奇又战胜一切,他问:“这么大的船,怎么会动,靠风吹帆过大海吗?”
老水手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靠机器推动。”
“什么样的机器?”
“呵那要读书才会知道,我不甚了了。”
“可否带我去看看。”
“咄,那种要紧地方,闲人免进。”
四海心痒难搔,“机器又怎么会动?”
“烧煤,一只大锅里喷出水蒸气,推着机器动。”
四海仍然想破头无法明白。
“洋人的法宝多着呢,海洋中可以填出陆地来,陆地可以凿开灌进海水,这样大的船照样渡过。”
四海纵然动容。
翠仙同他说:“脏,上岸时当心饮食。”
四海紧记在心。
但他还是一个孩子,看到玩蛇的人,便围上去观看。
只听见笛子呜哩呜的吹,一只竹箩的盖子缓缓被顶开,一条恶形恶状头作三角彩色斑斓的大蛇扭曲着身子钻了出来,像是会跳舞似,蛇信一吞一吐,头一前一后,四海不由得踏前一步,想看个究竟。
忽然之间,他耳边听得一声低喝:“不要动,跟我走。”
这是谁?
他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