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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葵闻言一噎,她倒是想坐,可她也得敢啊。
只得讪讪地答道:“谢殿下,臣女不累。”
元盛帝看了慕冬一眼,有些突兀地笑了一声,抬手示意苏葵道:“坐吧,站着怎么说话。”
苏葵闻言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却蓦然发现半倚在栏杆上的他头发已经白去了大半,整洁地冠在头顶,脸上的皱纹也越发深刻,削瘦的身形在夜色里显得有些佝偻,只那一双眼睛还是湛亮深邃,却令人不敢多看,似乎能洞察一切。
正文 259:一位父亲
或许是因为这副苍老病态的模样,竟让苏葵觉得他全然不如往日的凌厉,反而多了一份平和的慈祥。
这个想法一出来,便将她自己吓得够呛——她竟然会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个世上本该最令人畏惧的那个人平和而又慈祥。
“谢皇上。”苏葵僵硬地坐了下去,双手叠在膝盖上。
元盛帝今日似乎格外的有闲心,看着她惶恐的模样,开口问道:“朕就这么可怕?”
苏葵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着,可真不愧是父子,连问她的问题都是一模一样。
“回皇上,臣女这是敬畏。”
“敬畏?”元盛帝似是自问一般,微一颔首后仰头笑道:“哈哈,好一个敬畏——”
苏葵猜不出他的喜怒,不敢擅自接话。
却清楚的觉察到,今晚的元盛帝同以往真的有些不同。
有蓝衣太监行了过来,行完了礼得了准儿这才敢走进亭中,俯身在慕冬耳畔悄声说了几句话。
慕冬眼神微变,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那太监犹豫了一瞬,遂恭敬地应下:“是,奴才告退。”
元盛帝抬眼看向慕冬,“若是有事你就先回去便是,不要耽搁了正事。”
慕冬将茶盏搁下,起身道:“儿臣告退。”
“去吧。”元盛帝摆了摆手,便握拳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咳咳。。。”
慕冬走至苏葵身侧,用只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茶凉了,就不要喝了。”
“啊?”苏葵被他这话说的摸不着头脑,刚抬起头望向他,却见他已出了亭子。
元盛帝好大一会儿才止住咳嗽。
苏葵见状劝道:“这里风大,皇上何不回寝宫歇息。”
元盛帝摇头,“无妨——近来就是歇的太多了。觉得整个人都老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带着淡淡的疲惫,令苏葵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光是一个皇帝,还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你同宿儿的亲事作废一事,可真是让朕对你刮目相看。”苏葵出神之际,元盛帝口气稍冷,忽而转了话题。
苏葵脊背一冷,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答道:“臣女当时是一时冲动才发了那个毒誓,还望陛下恕罪——”
元盛帝冷笑了一声,“懂得认错固然是好事。可你果真是觉得自己错了?”
“臣女不敢欺瞒皇上。”
“不敢?”元盛帝忽而提高了声音,“依朕看你分明是胆大包天,私自做主废除亲事。说不嫁便不嫁,是拿圣旨视同儿戏吗!”
苏葵闻言忙地起身跪下,掩去眼中的慌张,“臣女绝无此意!”
“若真如你所说是一时冲动——换做寻常人最多会掉头走掉,而非是还能发出那个思考慎密的毒誓来。因为你心里清楚,这个毒誓日后会等同你的护身符咒,让朕无法再逼你嫁给宿儿!”
苏葵听闻心思被他剖析了个清楚,心中又慌又怕,有些事情大家心里清楚便罢,但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
“陛下英明——”苏葵紧紧地攥着手指。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当时臣女的确是怀有此种心思,但也是情势造就。后来想一想确实是有欠妥当,但臣女可以指天起誓,此事仅仅是臣女一人的私心,是怀着赌气的心理,同其它人或事皆无干联。”
元盛帝在乎的不过是因为她这件事而影射的苏家。同她成不成亲却没有根本上的联系,成亲对他来说不过是想确定苏家的立场而已。
果然。元盛帝一听这话,表情现出了不确定。
觉察到自头顶传来的目光,苏葵一动也不敢动。
不敢让自己的表情有一丝波动,生怕他会因此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性。
不知不觉间,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
苏葵不知过了多久,方听元盛帝那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响起,“朕之所以跟你问起此事,不过也是忽然想起来罢了——苏丞相和苏将军的忠诚,朕心中自然比谁都清楚。”
虽然不知他究竟信没信,或许信了几分,但还是叫苏葵大松了一口气——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我也。
“起来吧。”
“谢皇上。”
苏葵费力的起了身,才觉察到膝盖又疼又麻,皆因脚下乃是由凹凸不平的小鹅卵石铺就,可谓是别具匠心且还赏心悦目,但若是用来跪着的话,却是让人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的。
他徒手指向亭外,正是华颜宫的方向,“华颜应当没敢同你说朕为何软禁与她,那朕便告诉你——是因为没有哪个帝王会喜欢被人忤逆。”
他望着在夜色中灯火燎亮的华颜宫,斩钉截铁地道:“不管是华颜还是任何人,都不该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苏葵知他话里有话,是在给她敲警钟罢了,但他不挑明,她自然也不会傻到去戳破,便顺着他的话移开了话题:“公主确实没同臣女提起陛下软禁她的原因,但臣女却猜到了七八分,臣女觉得陛下之所以如此,并非是完全出于一个帝王不容置啄的威严,还有一位父亲对女儿的保护。”
虽是意欲转开话题,但说的却是真心话。
换做是她,定也会如此。
华颜定是要去找苏烨,才会被软禁起来,除此之外,她再没什么理由会去顶撞元盛帝。
元盛帝闻言神色稍滞。
一位父亲?
良久之后,他才摇头道:“可朕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父亲。甚至,不是一个好皇帝。但朕至少还曾为做一个好皇帝而努力过,但是却从未想过要做一位称职的父亲。这一点,苏相做的就比朕好的太多。”
“臣女却不认同。”苏葵偷偷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臣女认为为人父母者不管如何,心里总是装着孩子的,是否是一位好父亲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断定。俗话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皇上既给了他们天下最尊贵的身份,寻常人家的亲情自然就会顾暇不及。人非圣贤,陛下虽为天子,但也并非三头六臂,能做到如此,已是难求。”
若他真的如他所说,不是一位好父亲,早在几年前辰国求亲之际便将华颜嫁过去了,纵然她百般不从,也不过是一碗蒙汗药的事儿,又岂会任她如此。
彼时,若是华颜嫁过去,辰国对卫国的态度应也不至于如今这般。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
正如苏葵所说,他不止是一位父亲,还是心里装着天下的帝王,做到这种地步,已不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元盛帝深深地望着她,眼神几度转变。
“你同你娘亲一样聪明——”
当年的月凝就是太聪明,不能全为他所用,他忧心苏家的力量会日益壮大,才起了杀心。
而如今的苏葵,真是像极了当年的月凝,甚至过之而不及。
他晃了晃杯中的茶水,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茶?”
苏葵端起茶盏,望着上下浮动的茶叶,答道:“这茶色泽绿中带黄;汤色绿中透黄;叶底绿中显黄,正是所谓的‘三绿透三黄’,若是臣女看的没错,应是雀舌报春茶,香味清幽,应是今年的新茶。”
雀舌茶,又名白毛尖、鱼钩茶,茶青的原料为单芽、一芽一叶初展;汤色嫩绿明亮;叶底嫩匀显黄;冲泡后芽叶在杯中亭亭玉立、上下飘动,不难判断。
元盛帝微一颔首,“确是雀舌茶,但这杯中的茶却非寻常的雀舌可比,因为这冲泡茶水的水是从玉泉山顶的泉眼中取来的,玉泉山山势险要,高入云端,一滴泉水都是千金难求。”
他细品了一口,神色放缓了不少,“啜甘咽苦而存天性,这才是真正的好茶。”
苏葵有些咋舌,花这么多人力物力去取那泉水,就为煮上这一杯茶?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再如何烹煮,不还是一杯雀舌茶吗?
元盛帝抬手示意,“你且尝一尝便可知其中的差距——”
苏葵将茶端到嘴边,嗅了一嗅,果然清香非常,近看之下,茶汤清碧,悦目动人。
庆云宫。
肖裴将一个锦盒交到秦越的手中,退至一侧。
秦越慎重地接过,跪地道:“属下绝不负殿下所托!”
慕冬微一颔首,“只有半个月的时间,秦将军先回去准备罢——”
“微臣告退。”
肖裴偷瞄了慕冬一眼,是发觉了他心绪的不稳。
果然,秦越前脚刚离了书房,慕冬便起了身。
肖裴赶忙跟上。
却听慕冬道:“你不必跟来。”
“属下遵命。”肖裴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一边在猜测着慕冬是去了哪里。
肖裴越想越觉得稀奇,心里挣扎着要不要悄悄地跟过去一探究竟。
但最后还是觉得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的好,却不是担心良心受到谴责,也并非意识到跟踪别人是一种不好的行径,而是他觉得,被发现的几率太大,且被发现后的后果比较。。。难以承受。
元盛帝听到脚步声,嘴角现出不可查的笑意,轻轻叩了叩栏杆,看向苏葵道:“朕这辈子真正对不起的人有两个,一个是皇后,一个则是——”
正文 260:平静的轰动
平静而轰动
他话没说完,只是笑了一声,似是遗憾而又庆幸。
遗憾的是,他再没有补偿的机会,庆幸的是。。。
元盛帝想到这里,望向苏葵手边余下的半盏茶水,神思恍然地道:“朕还从未像今天这样犹豫过,但希望,这个犹豫是对的。”
苏葵欲言又止,本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没了必要,只道了一句:“谢陛下。”
元盛帝闻言起了身,爽朗地一笑,半开着玩笑道:“不必谢朕,朕知道你心里八成是在骂朕不折手段呢——你该谢的,应是朕的好儿子。”
见他站起来,苏葵自然也不敢再坐,心里却是涌现了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像是压抑了许久,正要破壳而出。
元盛帝望着走来的慕冬,低低地自语道:“这算是朕,唯一为他做过的事情了。”
说话间,人已折身出了亭子。
守在远处的鹤延寿和丫鬟们见状即刻迎了过来。
鹤延寿上前扶住了脚步有些虚浮的元盛帝,却听他开口问道:“延寿,你说朕今日这决定是对是错?”
“皇上煞费苦心,冒这个险都是为了殿下——要奴才说,这无关对错。”
元盛帝笑叹了一口气:“这回的确是冒了大险,这丫头,实在太过特别和聪慧。”
鹤延寿也跟着他笑了起来,“陛下大可安心,依奴才看这苏小姐不单聪慧,更是贵在心思玲珑,该怎么做,她应当明白。”
元盛帝闻言颔首而笑,“若非如此,怎入得了他的眼?”
“陛下说的极是。”
“如此。朕也能放心了。”
“皇上——”鹤延寿闻言眼睛有些酸疼,强压下哽咽之音,扬声道:“皇上起驾!”
苏葵被这尖利的声音给惊回了神,也不管元盛帝看不看得到,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恭送皇上。”
再抬头之际,却发现眼前多了个人,正是一脸冰凉的慕冬。
百般心思还在揪扯不清的苏葵,猛地一看到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慕冬蓦然握起她身侧的蓝花茶盏。见只余下了半杯茶,脸色越发的沉,眼神骤冷。“方才我不是同你说了这茶不能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