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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曲直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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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一)
世上每个家庭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石头镇镇长文达理的独生儿子垚垚几年前突然精神错乱,搅得一家人没能过上一天安宁的日子。
文达理的家就在石头镇上。一条宽阔的公路自北而南从石头镇西侧穿过,小镇往东约摸十里路是一溜不高的山,翻过了山就能看见海;往西约摸十里路是一串海拔几百米不算高也不算低的山,有几座山肚子里藏着青石,经过不知多少代人开挖打凿,山肚肚被掏空了一大半,露出了青灰色的肚腔;往北约摸十里路是一道山梁,公路从那儿开了口通往二百多里外的省城;往南约摸十里路是一堵山岭,公路穿过岭口儿通往人称“金三角”的东南小平原。石头镇就座落在这四周被山环抱、算得上盆地的中央。这年月小镇街道两旁新建的四层五层钢筋混凝土楼房和低矮的石头房木板房交织在一起,形成了高楼低屋交错,新店老铺比邻的奇特景象。贯穿镇中心的南北街是条人们走过了千百年的石板街,不久后这街上的石板就要被拆除改铺成水泥街面。这条街的南段西侧有条巷子,巷内的路面也是石板铺成的,人称石苔巷。巷子深处住着两户人家,北侧的那户人家姓文,文家斜对面不远处的南侧住着白家。巷子的尽头矗立着一堵古旧的暗灰色的约摸两人高的石墙,墙斜对着石苔巷,墙后是一片龙眼林。墙的旁边是石苔巷延伸进龙眼林的小路。穿过龙眼林走二三百步就到了从省城下来贯穿镇西郊的南北国道边上。墙后曾经是一座豪华的大宅院,不知过了多少年代,宅院的主人家破落了,后又因躲避战乱逃走了,房屋年久失修,破旧不堪。
到了大跃进年代,宅院被拆掉,清理出一块偌大的地盘,种上了龙眼树苗。如今这片龙眼树枝繁叶茂,结出一种皮薄核小肉厚味甜的“九月乌”果子。这堵石墙保留了下来,它的缝隙缀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墙背后有人种了丝瓜,瓜藤悄悄地爬上了墙顶,盘缠交错。离墙不远一棵龙眼树的枝桠横过了墙顶,时有顽皮的孩童从树枝桠攀援到墙顶戏耍。
多少年了,这石墙就这么矗立着。多少代人每天都打这石墙前走过。人们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于是它一直保留至今,成了石头镇的标志。
这石头镇上的人家可是九家十一姓,传说有一半以上的人家是约一千年前从中原到这儿的镇石将军和他的兵士们安营扎寨后繁衍下来的后代,文家和白家就是其中之一。镇石将军和他的兵士们的后代在这古老的小镇传下了一代又一代,人世间那些恼人的故事也就相伴着演绎了一代又一代。
文家老大达理自打担任石头镇镇长后,就不常待在办公室里,更不常回家去,而是经常下村下田下厂下工地。他心里很清楚,要让小镇变个模样儿,要让老百姓日子好过起来,不狠下力气儿不出汗珠儿咋行。在外头抓工作他劲头儿挺足,但一想到儿子的模样儿,他就像被泼了一瓢凉水,心头早凉了下来,一个月难得回几次家,心情却再也好不起来。
已是初冬时节,日子一天比一天短了起来。这天下午,达理接到姻妹夫东门值打来的电话,请他下班后上星星酒楼吃饭。东门值是酒楼的老板。过了一阵子,东门值又来了个电话,或许是怕他不去的缘故。当达理走出位于石板街北段电影院对面街西侧的镇政府大门时,天就黑了下来。他往南走到十字街口又往西拐,沿街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位于街口跟国道公路衔接处的星星酒楼。他上了二楼宴席厅,东门值和几位朋友正在靠窗的桌子坐着,大家一见他来忙打招呼。达理落了座,和大伙儿一边敬酒一边聊开了天。座中有一二张陌生的面孔由东门值向他作了介绍。达理瞧着大伙儿手举酒杯你来我往频频敬酒的高兴劲儿,心想,人就这么奇怪,酒杯一碰,彼此间的距离就缩短了,气氛就融洽了,关系就密切了。酒足饭饱后,大家上了三楼舞厅,那位朋友提议大家尽兴地唱歌跳舞。达理跳不来舞,独自坐在舞厅角落的沙发上一边喝着茶水一边观看闪烁的灯光下一对对男女翩翩起舞,听着扬声器里播放的悦耳的伴舞曲子。从忙完了一天冗繁的事务的办公室来到了这儿,他真想轻松轻松,尽管他不会唱歌不会跳舞,坐在这儿看着人家唱人家跳也是挺惬意的,自己要感兴趣还可以站起身学它几步,但他惦记着家里,一想到自己独生儿子的病,他的心窝就像被针刺了似地难受。眼前正在跳舞的俊男倩女年纪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他们一个个健康活泼聪明伶俐且能歌善舞,而自己的儿子却疯疯癫癫的,让人一见了就皱眉头。看来造物主对自己真不公平。咦,这世界上烦恼的事有万万千,再烦恼的事时间一久了也就淡忘了,惟独人有了病最恼人,而这种病并非十天半月或一年半载就能好起来的。别的病一旦好了,人的烦恼也就没了,精神也就好起来了,精神上的病却是持续时间最长久最折磨人的。宁愿一个人断手断脚或者瘫痪在床,那也只是肉体上的痛苦,给家人带来的也只是为治病而带来的经济负担,而精神病人不仅给家人带来经济上的沉重负担,更带来了精神上的巨大创伤与痛苦。达理想到这儿,望着眼前的情景,心中不免感慨:人真会创造,创造了这环境,这氛围,换一个人来到了这儿,什么烦恼早都没了,而自己一想到儿子那副模样,这些日子不但不见他好起来,反倒闹得更凶了,心情能好起来么?
一曲终了,舞伴们散了开来,东门值见达理独自一人在靠墙的沙发上端坐着,来到他跟前邀他:“姐夫,跳个舞吧。不会?今天请你来没别的事,就想教你跳跳舞,轻松轻松。来,我教你怎么样?”达理赶紧摆摆手:“我这人笨,学不来,真个学不来,我就看着你跳好了。”这时,服务台那头一位小姐喊东门值接电话,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拿起话筒一听,是若雪打来的:“阿值,阿理在你那儿吗?”“在。”“喊他一声,垚垚又瞎闹了。”东门值放下话筒,急忙走过去叫达理接电话。达理起身来到服务台前,拿起了话筒:“阿雪吗,我是阿理,垚垚又闹事了?好,我这就回去。”垚垚闹事对达理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了,既然家里人让若雪打来了电话,还是回去看看吧,但回到家他又能拿出啥子儿法子来呢?他走过去向东门值和几位朋友打了个招呼,下楼去了。
越往家里走去达理就越感到了烦躁,刚才那番令他眼花缭乱的景象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沿着新铺成不久的宽阔的水泥街面向东走了一段,来到十字街口,又往南踩着不久后将要拆除的青石板走过一段路,来到了街西侧的石苔巷口。他沿着巷内的石板道行了几十米,到了家门口——北侧的一截约摸一人高的石头围墙门前。门虚掩着,屋内传出了嘈杂的声音。他推门进去,穿过院子,只见厅堂里刺眼的灯光下摆着的八仙桌盖着块大红刺绣布儿,桌上摆着供品,一对大红蜡烛明晃晃地烧着。垚垚蹲在大门边双手抱着头低声哭着,另一侧门边若冰举着木棍儿正要过来打他,两个道士从中拦着。达理正欲跨进门去,瞧这个情景,皱紧了眉头。
“你还记得回家来,你瞧你讷懵儿子干的好事!”若冰看见达理站在门口,气嘟嘟地冲他道。
“出啥事了,这么闹哄哄的?”达理被若冰这么一指责,心中很是不快。
“我才没吃那么饱爱嚷嚷。啥事儿?你问他去。”若冰仍在气头上。这时一个道士夺下了她手中的木棍儿,把她拉到靠墙边的长条椅上坐下。
“你,又干了啥好事,又惹你妈生气了。”达理走到垚垚身旁,把他拖了起来。
垚垚并不答话,挣脱了他的手,上楼去了。
老文婶从屋后厨房来到厅堂,她瞥了一眼跑上楼去的垚垚,对达理说:“他呀,把钱给烧了。”她指了指八仙桌旁的那口破铁锅,锅里堆积着纸灰儿。
“烧钱?”达理身子一震,感到惊诧。
“刚才烧元宝纸时,他把自个儿身上的钱给扔进去烧了。”一个道士说。
“烧钱?能有这等事儿?烧了多少钱?”达理问。
“这不,你瞧这钱角儿,有一张一百元的,有一张五十元的,还有几张十元的,要不是被我看到,他连钱角儿都要烧哩。”老文婶指着八仙桌上的烛台边的几片钞票角儿说。
“还不上去管管你儿子,站这儿问这问那顶屁用!”若冰怒气未消,朝达理瞪了眼。达理连忙上楼去了。
三个道士摆好架势,又开始打鼓敲锣打钹儿,口中喃喃念了一阵子,然后草草收场了。老文婶让他们上厨房吃点心去,他们摆摆手。若冰见状,心想,不吃也罢,塞给了每人一个红包。他们收拾妥当,走了。
达理上楼来,厅堂亮着灯,他走到东侧北头垚垚房间门前,推了推,门里头闩着,门缝里透出了电灯光。他打了几下门,又叫了几声,垚垚不出声。他想,垚垚不愿开门也就算了,进去打他几下骂他几声也就出出气罢了,还是下楼去洗漱一下睡觉去吧,又想,这下下楼去,若冰准把他当出气筒,他要应了,声音粗了,那准爆发一场舌战,今晚别想睡一个安稳觉,眼下还是躲开若冰的气头为妙。达理打定主意,轻手轻脚,走进跟垚垚房间相邻的靠南头的房间,连灯都没拉亮,脱去外衣裤上床去了。
垚垚一溜烟上了楼,冲进自己的房间,急急拉上了门闩,往床沿一顿,使劲蹬掉了鞋,衣服没脱就一头扎进了被窝。很快地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阿爸上来了,他正在气头上,进来非要训斥他甚至打他一顿不可。他不愿听大人们唠唠叨叨,更不愿遭受皮肉之苦。过了会,拍门声停止了,他那绷紧的心也一下子松弛了下来,眼前出现了刚才烧钞票那一幕——
破铁锅旁堆放着几大捆元宝纸,老文婶正坐在一张小凳上解开一大捆元宝纸,再把其中的一小扎一小扎抖散开来。垚垚蹲着把那抖散开来的一张张元宝纸投进燃烧着的破铁锅内,每投进去几张,火苗就往上窜了一下,火光把他的脸映得红红的。老文婶抬头往锅里瞄了眼,把身边一根木棍递给垚垚,说:“你瞧你,锅底下那些没烧透,把它翻翻。”接过木棍儿往锅底搅翻去,火苗又窜了上来,那些烧得半黑半黄的纸张儿霎时化成了灰儿,忽地一阵轻风吹过,灰儿飞到了供品桌上,又在厅堂四周打转转。风把供品桌上的蜡烛给吹熄了。“轻点!轻点!”老文婶叮嘱。她立起身来把供品桌上那根被吹灭的蜡烛重新点燃,然后提起酒壶给桌面上的酒杯添酒。
垚垚继续往破铁锅里扔元宝纸,忽然他打了个喷嚏,鼻涕流了出来,他伸手往裤袋掏手帕欲揩鼻孔,一摸,才发觉今早儿把手帕随脏裤子换洗去了,却摸出了几张大大小小面额的钞票。这钞票是往日里向阿嬷阿爸阿妈讨来的,还有那压岁钱,只是每次他上街去总觉得没啥东西好买,这钱就这么留着。蓦地,一个奇怪的念头如一道闪电在他的脑中亮了一下,这元宝纸还不是阿嬷她们用钱买回来的?既然用钱买回来的东西可以烧,那钱还不一样儿可以烧?烧那么多元宝纸多费劲,还不如把钱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