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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无晔是信奉基督教的。星星呢,虔诚地信仰佛教。”张恕懒洋洋地说。他想起今晚和陈清的约会,急于结束这番谈话了。“我根本不信仰什么佛教。”没想到星星和无哗一样执拗,没完没了地不愿下台阶,“再美好的信仰一旦变成了一种宗教,就肯定有它黑暗和丑恶的一面,我觉得可以把宗教看作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可以成为人类的一种自欺方式。这没什么不好。人和动物不一样,动物只需要‘欺人’就行了,人可不行,除了‘欺人’之外还需要‘自欺’,于是就有了什么信仰、理想之类的玩艺儿,这说法你们同意么?”
张恕和无哗好像都打了个寒噤。
玉儿来了。在灰色的宗教理论争论中出现了一株明丽夺人的造物之花。
“这才是绝对的真善美的存在,上帝算什么?”星星得意洋洋地瞟了无晔一眼。
“你……你的结论未免太早了吧?”无晔也立即回敬了一眼。只是自这次始,星星才发现无晔心里着急的时候嘴上便要结巴,而且越是想说清的事便越说不清。这点可和晓军不一样。她想。
张恕和星星都猜错了。无晔一家都是基督徒,唯独他不是。但无晔信奉一种“基督精神”。在这点上,他的本性好像和一般男人相反。他乐于馈赠,给予,假若碰到他喜欢的人,他简直连自己的血肉也不吝惜。他的家庭其实是古老的望族。他的那个家族在江南一带是首屈一指的大户。只要一提江南向家,没有人不知道的。向家出息了很多人。当政府官员的总共不到十人便有四人做到部长以上,从商的有三人已成为海内外著名的大亨,搞自然科学和学医的更是人人出类拔萃,只是没有搞文学艺术的一一这是向家的缺憾。无哗觉得整个家族中没出息的只他一个。小时候他曾大逆不道地想学画画,结果遭到族中长辈们的一致反对,他只好放弃了。学医本不是他的心愿,除了气质不适合做医生之外,他还有自己的秘密考虑:他认为学医的女同学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认为她们像一群穿白大褂的木乃伊。或者,像“甲醇”——“假纯”的谐音。
不知为什么,他不喜欢同龄或比他小的女孩。他觉得这些女孩都像风一般轻得没什么分量,又像一堆廉价的、闪闪发光的装饰品,貌似漂亮,实则毫无价值。他应该是学美术的,他的审美趣味实在是比一般男人高上好几个等级。和一张美女的脸相比,他宁愿喜欢一张有特点的、无矫饰的脸。当他见到肖星星的时候,他被她那种生气勃勃的美给吸引住了。后来,他又发现了她的聪慧和达观。那一天,他给她扎针的时候,他注意到她身上那细如乳脂的雪白的皮肤和那被胸罩遮掩着的浑圆饱满的双乳,他的心一直在战栗着。后来他观察了她的手纹,发现她内部脏器是难以置信地年轻。他对她说了,以为她会大惊小怪,谁知她却很平淡地说,三危的住持大叶吉斯已经为她算过命了。
无哗摸不透她对于他的想法,只是发现,玩的时候她更愿意和他在一起,而聊天的时候则愿意找张恕。
“我发现你挺会照顾人的。”她说。
他想说:“我可不是什么人都愿意照顾的。”但是什么也没说。
星星做梦也想不到,玉儿之所以那么痛快地答应做她的肖像模特儿,完全是为了张恕。在那个神秘的鸣沙山之夜,玉儿一见到张恕便很中意。在那之后的几天里,她一直想去三危山招待所找他。玉儿早已不是处女。第一个和她好的是个卖黄面的后生,时间最长。后来又接二连三和男人有过一些交往,但都不中意。她没什么文化,人却极精明。她觉得像张恕那样的男人和其他男人不同。她第一不能急,第二也不能错过机会。因此当机会来临的时候,她立刻跟上了命运之神的脚步一一她知道肖星星就住在张恕隔壁。
果然,在星星这里她见了张恕几回,回回都向他投去深情的目光。无奈那张恕好像根本不解人意。他和肖星星谈的那些稀奇占怪的话题,她又根本插不上嘴。她觉得他们真是些奇怪的人。但恰恰是这种怪更增加了他的吸引力。她几乎每天换装,美丽的衣裳和首饰更加烘托出美丽的人儿。但她感觉到只要往那固定的位子上一坐,她这美丽的人儿便被并不美丽的肖星星的光辉笼罩了,像被镇压在雷峰塔下的白蛇,动弹不得。
那天若不是星星临时改变主意,决定与无晔同去榆林窟的话,玉儿也许真会丧失与张恕的那一段缘分了。
那天张恕也回来得很晚,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照例看一下那幅尉迟乙僧的真迹。关于吉祥天女其人,他的研究没有任何进展。他已经开始觉得乏味,正在考虑要离开此地。
但是他没有拿到那幅画藏画的地方是空的。他大惊失色,急忙又细细地找了一遍,如此三番完全没有任何希望,他呆坐窗前,看着星星在夜幕中慢慢沉落,最后就那么黑着灯,连脚也不洗便钻进被窝这时他忽然听见嗤的一声娇笑,紧接着,他触到了一个温软如绵的肉体。
在那一刹那老佛爷作证!他全身的毛发都直竖起来。他跌跌撞撞地去按电灯开头,几乎被鞋绊倒,好不容易开了灯,雪亮的灯光下,他看见被窝里躺着玉儿正伸出一条美丽的手臂,掩着脸,可以看见她的嘴角微微翘起,仿佛在笑,一副干娇百媚的样子。
“你!一开什么玩笑?!”他惊过之后便是大怒。
玉儿掀开手臂,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美丽眼睛,翘起黑麻线一般的长睫毛,盯着他。
“快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他狂吼起来。他的吼声也许是在压抑某种正在升起来的恐惧。
他当时是面对窗子大吼的。他听见背后一阵塞塞率搴的声音,接着,他又听见疲惫的、软塌塌的脚步。他看见一个美丽非凡的胴体从他身边走过,像一道茶褐色的光一般沉沉地飘动,他看见像古希腊瓷瓶一般细腻柔美的曲线在腰部收紧又在胯部散开在腰胯之间飘着丝绸一般的茶褐色的头发,那发梢好像散发着香气并且像水母长长的触角一般轻轻拂动了他一下。
那美丽的茶褐色瓷瓶倚在门框上,发梢微微抖动一只手拎着一件鲜红鲜红的绸衣,那绸衣在空气中仿佛发出一种奇怪的音响。
“你……怎么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嗓子好像被粘住了。
“我把画带走啦你不后悔?”他听见她低柔的声音。他不顾一切地抢前一步将那鲜红的绸衣扯开绸衣里包着画儿。他抓住画的同时,感到一双冰凉的、金属一般的手指抓住了他。
她抓住了他,便把他抓得死死的,不让他有任何喘息的机会。他碰到了她的肉体,便如中了魔咒一般,所有的理念都从他的头脑里消失了,只剩下来一片空白。
她的身体是光滑的、冰凉的,大理石一般。哪怕当欲念燃得像火的时候,她的身体也依然凉得像冰。恍惚间他忽然感到她仿佛是一条神秘的黑鳗,是水族的后裔,她正在把他引向一个邪恶的迷宫。在这个迷宫里,他找不到一切人和他自己。到处都是她的折光,她的茶褐色的金属一样寒冷的光。他满眼里见到的,都是这个金色的女人,一个金光灿烂的裸体女人。是明妃吗?还是劝善的观音?他觉得这个女人十分神秘,她貌似少女却好像已活过了一千年。她竟然能冷冷的不动声色地做爱好像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然而又贪婪可怕得像一头母兽,满身全是动物的气味儿。这种气味把张恕的理性、智慧、道德等等属于文明人的一切统统一掠而空,他感到连自己的灵魂也在这一瞬间被扒得精光。在这种一无所有中他感受到一种巨大的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和自由如果这两样东西确实有的话。
那一天外面刮着狂风。张恕始终听着那狂风的声音却以为自己在耳鸣。过了多少年之后当张恕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时候他便会突然耳鸣。
半夜时风小了。他突然惊醒过来。他身边躺着的那个女人熟睡着,嘴唇贪婪地张着,露出里面银光灿烂的牙齿,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把额发一缕缕地粘在一起。他看着她,一种极度的悔恨攫住了他的心。
他穿好衣服走到窗前,点起一支烟,两腿发软。他像害怕蛇蝎一般害怕那个冰凉的肉体,他觉得那个肉体可以极度冷静地把他吸干。
窗外的星星正在暗淡下去。他想到隔壁的星星。她知道了会怎么样?星星,她被文明改变和教化得太深了,两个文明人的沟通和相爱是多么的难。他又想起细衣,他的妻子,现在他们应当算是打成平手了。谁也别说谁。原来这一切竟这样容易。他不禁暗暗佩服起玉儿的机敏和果断。文明人在自然人面前显得多么的愚笨和可怜!他这样想着,当烟蒂烫着他的手指时,他忽然想起儿子他的瘦弱的小张古。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坦然了,儿子那双锐利的小眼睛会识破他儿童总是比成人更聪明。
无哗拉星星去榆林窟是为了看他的一个同学整个中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在班上,他的朋友曾经是篮球队长、围棋冠军,可是,就在去年,他去了敦煌再也没有回来,家人经多方打听,才知他在榆林窟出了家。父母千里迢迢找到他,却哭劝无用,无晔因此更想见他一见。
但是他们没能见到他。在路上,沙暴好像是一下子砸下来的,令人猝不及防。当时他们还在车里。沙暴卷在一起变成一片厚重的灰雾。什么也看不见。汽车在风沙中颠簸着。星星看见很多乘客都蠕动着嘴在说什么,但什么也听不见。所有的声音都被风沙吞没了。终于在盘山道的第二个转折处,方向盘突然像一只陀螺一般打起旋来,紧接着,星星感到被一种强大的离心力狠狠地抛到了空中又跌落,在失去知觉前的一刹那,她好像看见风暴中有无数五颜六色的碎片。
后来她好像在一片眩晕中骑上了骆驼,这骆驼的后背瘦骨嶙峋硌得她全身如散了架一般疼,她听见耳边呼呼的风感受到自己被冰凉的雨浸得发烫的身子,她很想说点什么喊点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身体内部制造声音的那个器官出毛病了,而且,她努力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中的憧憧鬼影。她怕极了,她收紧双腿,用两只手紧紧掐住骆驼的后背,骆驼却突然匍伏下去,几乎把她摔倒。
她一惊,眼前突然有了光亮,她看见风沙仍然灰蒙蒙地倾泻着,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了同样的灰色,她找不到她自己,却发现了骑着的原不是骆驼,而是无晔。
是无晔在背着她!在这茫茫一片灰色的天地中,好像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她紧紧地抓住他,就像在抓住自己的生命。可是他跪下去了,他真的像骆驼似的在爬在那一片灰色的沙里蠕动。她想制止他,却说不出来,除了更紧地抓住他之外她不能有任何其他的表示。这时,她看见脚下那一团蠕动的泥沙里有鲜红的血。
事后她才知道。无哗受的伤比她要重得多。他膝盖摔破流了很多血。那血又使她想起那个梦,想起那个遥远的已经死去的男孩。她昏昏沉沉地竭力不使自己呕吐出来。无晔把她背到那个停车场的时候,她看到他脸呈死灰,满身沙土。裤管上全是鲜血,把那位富有经验的调度吓得瞠目结舌。
在很久以后,当她和无晔真的成为情人时,她说:“真正让我动心的是那次,你流着血把我背到停车场。”
“我背着你,就像耶稣背负着十字架那么迫不得已。”她惊奇地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