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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河-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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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然跪下。膝盖发出脆弱而不堪一击的声响,他跪下看着我,他说,兰汀,你不要杀我,这都是伯伯的主意,你不要杀我。我们埋了他,然后回雍州去,他的财产都是我们的,我父亲的财产也将是我们的,你会一世衣食荣华,他说你不要杀死我!
他说,你是我的妻子。
那时候,在洛阳,英俊的史官杜彻低头抚摩我的头发,他对我说兰汀,我想要你成为我的妻子,只是,我广陵杜家代代录史为生,追寻真相,不得好死,他说你怕吗。
我亲吻他温暖的嘴唇然后笑了,我说,不。
东海郡(8)
不。
我这样说然后向他走去,他跪着连连后退,终于大叫起来,救命!救命!
他没能叫出第三个救命,突然他双眼圆睁看着我,看着我眼中发出青色的光芒,他这样看着我,惊恐而绝望,浑身剧烈地颤抖,最终他栽倒在地,被活活吓死了。
他的头颅卑微地浸泡在自己的尿水中。
我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一室淋漓的血水,感到秋风刺骨的寒冷。后来我终于丢掉匕首,大笑起来。我笑着,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在洛阳杜彻告诉我,兰汀,你笑的时候,是最漂亮的。
而向家的仆人闻声赶来,见到那个忧郁虚弱的女孩正微笑着扶弄一尾破旧的木琴,她的长发凌乱,粘满了鲜血,她的双手同样流下嫣红的液体,沾染着那洗净凡尘的乐曲。向家叔侄卧倒在地,形状怪异,眼神狰狞。她坐在他们之间扶琴,就张口歌唱,是关于一首古老悲伤的歌谣: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他们从未听闻过这样的曲调,感到身体内洞然开朗,轻盈欲仙,他们看着她,听见她说,把这里打扫了,然后埋了他们。
他们直直地看着她,说,是。
有时候我可以隐约感觉到杜彻,就在汾水边的冯翊郡。我感到他在洛阳痛苦地想要逃离却终究已经深陷其中,感到他对管城渐渐飘渺的思念。但是这样的感觉终于愈加淡去了,我明白我终于会离开他,彻底地和他再无关联。
我早已经知道,我没有华美的裙子穿,不梳高耸的发髻,也不可能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与他私奔,离开这里,越过浩浩关河,到北方去,到雁门郡去,骑在鲜卑人的高头大马上,放肆地一起奔跑——如同我的父亲所说,这一切不过是我年少无知的臆想。
有时候我在冯翊宽大的街道上行走,我的发色已经变为鲜血的嫣红,再也无法返回从前。于是人们惊异地看我,问我说,姑娘,你从哪里来。
我说,不知道。
我想我已经忘却了我的故乡,东海郡,那些鲜明的,暗淡的,痛苦的,快乐的,甜蜜的,悲伤的回忆。和史官杜彻一样,我忘却了过去,变成一个决绝残忍的女子,面无表情,波澜不惊。我若一个女皇般生活在向家老宅中,对所有的仆从下达各种新鲜老套的命令。谁做不好,我就杀了谁。
有一个花匠,他养死了一株我喜欢的花,我就在第二天杀死了他。我只是看着他,然后说,我要你死。他回答我说是。飞快地撞死了。
我想起我父亲告诉我的,要我永远不要碰那尾琴。但我终究背叛了他,因为他先离我而去,让我孤单地生活着,所有来自北方的鸟儿都不知所踪。
有时候我还想到洛阳城,想到它层峦叠嶂的高墙,想到它繁华的人头攒动,想到永康里元日的爆竹,燃草,人日登高,还有七夕那虔诚的乞巧和守夜。那时候我们都相信,这些会给自己带来幸福,于是,跪拜天空,乞求不知名的神灵的垂涎。而那个洛阳城中最尊贵的女人据说从不如此,她穿青衣,戴十二支招摇的钿花,还有步摇和大手髻,美艳如春,巧笑莺言。可是她是那样的残忍暴虐,那样的嫉妒而充满野心——那时候我不明白她,现在我已经彻底地知晓她的秘密,我想,她一定如我这般,在夜里,仰望星空,无法入睡。
或许,我想只是或许,她曾经和一个那样纯良忧郁又卓然的男子相爱,但和所有的故事一样,他们分离,再也不能相见。
我的父亲说故事总是故事,总是一些善变的添油加醋或者粉饰太平。所有能流传下来的,都不是真的,而所有真实的,早已经泯灭。
有时候我一整天坐着,衣着端庄,穿上我少女时候梦想的所有衣裳,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那柄匕首始终冰凉而锋利的贴着我的左臂,而我右手始终保持着紧握的姿态,想要抽出那匕首,挥舞着,杀死所有的背叛者和欺瞒者。
东海郡(9)
杀。杀。杀。
因为我必须自己面对这沧桑天地,无论如何,再也没有父亲用手蒙住我的眼睛,说,天黑了,快睡吧。
那时候人们传说在冯翊郊外的十松坡居住着一位红发的美貌女子,弹奏仙乐,世上无双。于是各地的浪人狂客都来看望她。可是却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或许,有人见过,但是他们再也没有出现,或者成为了冯翊城中的某一个疯子,终日来回走动,然后,某一天,突然撞死在一面墙上。
即便如此,传说只是传说,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存在,或者想要深刻的探究,因为在这乱世,年号替来更去,让人措手不及,流民四处窜奔,外族铿锵地踏上中原的土地,而在中原,司马家族的人们爆发着内乱,自相残杀,让无辜的士兵成批地倒下。人们借酒装疯,或者,真的疯了。
有时候时间不知不觉的爬上我的身体,我在每年秋天都会染上严重的风寒,卧床数月不起,直到冬日第一场白雪落下。我知道我已经衰老了,再也无法像鸟儿一样跳跃,大口喝酒,朗笑说自己要越过关河,去到北方,我知道关河是如此的遥远,即使倾尽一生,我也不能跨越。我终究不是我的母亲,任何猜想终究只是一种充满感情的揣测。
光熙元年六月,惠帝司马衷死去,带走了我对洛阳最后的回忆,而司马炽南面而坐,改年号为永嘉。我再一次深刻地明白,杜彻永远不会出现,他或许已经死去,或许终于逍遥世外,归彼大荒。因为,许多年已经过去,那些绚烂的暴虐的景象终于淡去,只剩下王朝苟延残喘的气息。
永嘉二年,名为刘渊的男人在平阳称帝,国号为汉。冯翊郡人心惶惶,各色米酒供不应求。
次年,他的儿子刘聪率兵南下,包围了洛阳,却又奇迹般的被晋军击退。人们松了一口气,死里逃生,继续忙碌着生活琐碎。沉沦或者揭竿而起,然后腐烂或者失败。隐者们哀声叹气,宣称大道将亡,圣人已没。我就想到我父亲的话语,他说一切圣人都是欺骗,一切大道都是呓语。逃避只是喟然叹息的长鸣。
那一年白雪久久未降,人们议论着这反常的暖冬,比喻着各式闹剧。我的伤寒似乎永远也不可能痊愈了,就只好在向府中翻阅看过多次的书籍,发现了它们霉烂的痕迹。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冬天就过去了,元日爆竹闹响,伴着东边洛阳的撕杀更加刺耳,然后元夕骤然来到。
我独自走上街头,寻找合适的香草焚烧以驱灭晦气。人们都盲目地低头行走,或者在盲目的喧哗中迎紫姑,祭蚕神——他们习惯了我的出现,习惯了灾难的降临,也习惯向神灵祈祷那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幸福会如匈奴人的军队那样前仆后继的来临。
正月还未过去,我站在街头向东凝望,隐士的牛车如他们本身一样连绵不绝无孔不入的开着,行得飞快。我伤寒依旧,头微微疼痛,晕晕欲睡,站在大街上,见到远远牛车驶来,就和文士向季的那辆一样,那时候我在平原上奔跑,衣衫褴褛,悲痛欲绝,而如今我身着华美的紫碧纱纹绣璎双裙,滚边文绣两当衫,梳撷子紒,眼神空洞,左臂冰凉。
这时有一个男子温暖的手拉我的臂膀,他说,姑娘,小心点。
牛车飞快地从我身边开过,卷起男子的袖袍,带着凛冽的味道。
我茫然地抬头看他,见到一张熟悉的脸,消瘦,阴郁,俊朗。他看着我满面的泪水,似乎不知所措,他说姑娘你怎么了,你不要哭,你脸色不好,是生病了吗,他说我送你回家好吗。
他身边清秀的小男孩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我突地打了一个寒颤,关于洛阳那被遗忘的种种如潮水般向我汹涌而来,我浑身滚烫地颤抖着,看着他,泣不成声。
多年前我还在洛阳,杜彻着我笑。他说兰汀,你老是像个孩子,莽莽撞撞,让我担心。他说你答应我,别再让我担心了。好吗。
我笑着不肯回答他他就一直问我,好吗。好吗。
东海郡(10)
我终于轻笑出声,埋头入他怀里,我说,好。
史官自称来自洛阳,姓杜,单字名善。我在不系舟堂中用京兆的美酒款待他,他却谢绝了我,他说,他讨厌喝酒——就像杜彻那样,只饮茶,不喝酒。于是我让家仆给他上最好的清茶,他则笑着接受。
他问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是兰汀。
他沉默的回想,却最终什么也没有想起,只是抬起头,笑,然后说,好美的名字。
我于是相信他就是杜彻,只是不知为何,把过去的一切都忘却了。而他身边散发早慧光芒的男孩莫轻寒,沉默地看着我,不愿意告诉我关于他的任何。
他把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自己是广陵杜家的传人,必须追寻真相,即使不得好死。因此当我想要挽留他的时候他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我。他说姑娘,我在此停留多日,应该离开了。
我看着他温和英俊的脸孔,知道对于他我已经是个陌生人。他把我彻底地忘却了,无论我们曾经如何想要一生相守——于是我想到关于我的父亲离开东海郡的另一个可能,那就是他突然失去了记忆,忘记了他的妻子是他自己的妻子,只记得我是他的女儿,忘记了东海郡是他的故乡,只记得自己必须到洛阳去,于是他抱着我匆忙地离去,任我的母亲在他身后如何呼喊也不回头,他决然地离去,并且诧异自己为何流落到如此遥远的地方。
于是在牛车上,面对我的问题,他只能无言以对。
他沉默地看着我,突然抬起手,用他温暖干燥的掌心覆盖我湿润的眼睛——就像我的父亲曾经对我做的那样。他说,兰汀,我真的必须离开,我和你素不相识,没有理由在此停留,而我家族的使命背负在我的身上,我不得不去寻找真相,即使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即使我最终不得好死。
他说你不要哭。
我从他掌心抬起头,看他阴郁俊朗的脸孔,我头痛欲裂,浑身冰凉地颤抖着,我想到多年以前,我在野地里疯狂地跌倒而奔跑,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被一种巨大的空旷深深撕咬着。那时候我一直想着远在洛阳的杜彻,他说,兰汀,如果你离开了我,我就去寻找你,即使越过关河,来到北方,也要寻找你,找到了你,就再也不和你分离。
我终于缓慢地说,既然如此,在分别之前,请让我为你弹奏一曲吧。
我为他弹奏广陵散,虽然我的父亲不曾教给我这曲子,但它却深深在我的骨子里,即使嵇康无耻地把它广播天下,它也依然是属于兰家的乐曲。那样决然清冽,那样超凡脱俗,洗尽凡尘。我的手在纤细的琴弦上颤抖着移动,面无表情,呼吸深重。调子高入天际然后落下,我就开口歌唱: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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