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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河-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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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郡(9)
赵延熙元年。赵王石勒面对着自己广大的北方土地轰然倒下,他的儿子和兄弟激烈地争夺了他的庞大的遗产。我从我模糊的眼睛里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衣衫褴褛,眼神清澈。我问他说,你是谁。他说,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来,是要送给你一个东西。他递给我,一个木盒。黑色的。就和几年前在兰汀园掉落的那个一样。还没有开始就要结局。
男人走后我在怀梁堂中那个我常常等待莫轻寒归来的椅子上打开盒子,见到了里面那条鲜红的舌头。微微卷曲,成为一个思念的湿润形状。
我知道,这是莫轻寒的舌头。即使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也知道这是他。我从未告诉他任何关于我的真相。从未告诉他我会等他回到北方。可他终于回来了。雁门郡的天空和我出生的时候同样寒冷,那时候他抱着我,他说不要哭。他说我将为你死去。
我依然号啕大哭。
实际上我们并未相识,即使他养我长大,我也不曾见过他。还有我的父亲,兰汀,杜彻。甚至谢归葬。我明白我对这些所有的真相一无所知。因为我离开了南方。在我还未出生之前我就渡过关河。河水滔滔,我被它阻隔在北边无法回去。它连绵,无边。
我再一次深刻地明白了杜善,他涂抹着滑稽的白粉吟唱着要回到南方。那种纠缠的东西如同植物般在我的身体中更加快速地滋长起来,就在我见到莫轻寒的舌头的瞬间。
在雁门郡坚硬单调的大街上,我茫然地行走,在更名为翠鸳楼的绿意坊前停留,抬头看它投下阴影。
我不知道莫轻寒为什么死去,也不知道他关于南方的回忆意味着什么。我一直孤独地站在北方,雁门郡,兰汀园。一言不发。我看着他离开,最终没有告诉他,我希望他留下来。
那是他的舌头,鲜血已经干涸。
那唯一知道我真名的莫轻寒。他死去了,和兰汀一样,和杜善一样,和所有广陵杜家的史官一样。因为知道真相的人,都不得好死。
但我不知道真相。我闭门不出,少言寡语装作一个日渐老去的哑妇,春未绿而鬓先丝,于是谱写残留的曲调,旧的歌女死了还有新的,婉转低回,吟来唱去。
我不知道真相,所以,和莫轻寒告诉我的那样,我会长久地,在北方,懵懂地,生存下去。
即使改朝换代,也依然生生不息。
二。 管城
男子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眼睛安详地注视了我。他说,你为什么这么说。我为什么这么说,我自己也难以明白。我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似乎是从那一本荒谬的破旧书中。有这么一页,在刚刚过去的冬天,我大声的念着这我不明白的话语:以指喻指之非指,不如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如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管城(1)
我的童年在管城中度过,洛阳以东。一条尘土飞扬的街道穿越整个我所知道的土地。
我常常坐在落木堂前的台阶上看着那些从洛阳来的达官显贵在咿呀呻吟的牛车中拖延着行过整条道路,车轴如锦帛碎裂般的响动。我问我的父亲,他们要去哪里呢。他说不知道。他说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可是我并不相信。
他是管城中唯一的医者。救死扶伤,起死回生,因此我觉得他无所不知。无数次我见到登门求医的人对他低声哭泣着哀求,陈大夫,请救他一命吧——他高高在上,不为所动。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是如此,我从未见他医治过什么人,但大家都说他是华佗再世的神医。那些奔走的马匹,从洛阳来,从天下广袤土地的任何一处来,但没有任何人能说服他。他只是看着他们,然后说,天已暗了,你们走吧。
而正是因为这样,我无数次听到那些关于他的咒骂,陈寒碧,你这个冷血无情不得好死的混蛋!诸如此类,积累在我的童年。好像一座高山,死人堆成的山。我知道,那些离开落木堂的人都很快死去了,落木,落木。冷秋寒碧。遮挡着阴冷的阳光。
曾经,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赶他们走呢。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看着他们死。年幼的我近乎咄咄逼人地问他这个问题。为什么呢,要让他们死去。
我的父亲,闻名天下的神医陈寒碧,他年轻明朗的脸孔带着沉闷宁静的气息,他一言不发的看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我看不见任何东西。然后他说,天暗了,快去歇息吧。他这样说,并且转身走进百草厅,我听到木门合闭的声音。轻微的,如同那些滚动的车轴。
这是我那身为医者的父亲身上所留下的唯一关于他过去的痕迹。我从不清楚百草厅中有多少药草,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我的父亲端坐其中,偶尔会低声命令我说,陈彻,把玄字柜中戌字箱的菖蒲拿出去晒两个时辰。从来都是如此。蔓荆子,通草,茯苓,香橼,关木通,红粉,麦冬,许许多多。这些奇特淡定的名字是我父亲对我提到的。
都是些普通的草药,那个到落木堂来求医而不得的人带着轻蔑的笑容说。都是些普通之极的草药。
我的父亲猛然回头看他,他眼睛中的憎恨是如此强烈以致那个说了这些话的人颤抖着奔跑离去。跑得和大街上的牛车同样轰鸣——我的父亲微笑并且缓慢地转身离开。
后来,他对我说,陈彻,你要知道,真正的医者,只需要这些草药就足够了。那些扬名天下的名药都是用它们做出来的,那些死去的人都是它们救活的。只有做到这一步,才是真正的医者,他看着我微笑,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他说你明白吗,这才是真正的医者。而那些用千奇百怪的方子和引子去迷惑众人的人,不过是些庸医。或者,他沉默又说,是神医的玩笑。
那一刹我看着我的父亲,觉得他就是天下的王。
实际上他不是,时为永平元年。晋王司马衷统治着天下苍生和土地。洛阳城中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可那个从洛阳城中逃出的乞丐对我说这不是真相。在落木堂的台阶前这个奇特的乞丐抱着我号啕大哭。他说孩子,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知道真相!晋就要亡了!北方外族早已经蠢蠢欲动。乞丐浑浊的泪水沾染着我脸上的皮肤,让我觉得它们咝咝作响。如毒蛇的啃噬。我不知所措,听着他歇斯底里的声音,他说,晋就要亡了,堂堂晋国,被一个女人左右!自相残杀!他说孩子,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
我的父亲闻声而出,赶走了这个乞丐。我茫然地望着他哭泣着离去,他的话语在我心中投下了奇特的阴影。我低声问陈寒碧,为什么呢,他说这个世上没有人知道真相。为什么。
那似乎无所不惧的神医骤然颤抖了,他问我说,你说什么。我低声缓慢地说,真相,我看着他的眼睛,缓慢地问他,真相。为什么真相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如同中蛊之人般低沉地问他,真相。真相。
管城(2)
他看着我,他的掌心冰凉湿润。后来他对我说,天已暗了,你去歇息吧。
我最后的童年在元康三年的秋天结束了。我离开我的父亲陈寒碧,将要到洛阳去。
从洛阳来的老人和他在百草厅中低语。后来他让我进去。依然是在他常常坐的那个位子上,他说,陈彻,这是杜忠。明天,他要带你到洛阳去。他用一种缓慢平静的语调对我讲这个句子,就好像过去的那些时间里他让我把药草拿出去晒一样。安息香,竹恕,当归,远志。名满天下的神医陈寒碧,我从未见过他拯救任何人。他只是翻动他的草药,并且对我说,这才是真正的医者。
第二天太阳初升的时候他送我离开。在落木堂门前的台阶上,落木缓下,秋色满天。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最终对我说,你走吧。和他拒绝那些求医的人一样,他说,你走吧。我看着他的眼睛,沉默地看着他。而老人杜忠拉着我的手,把我抱进了那辆高大漂亮的牛车,像所有从洛阳来的牛车一样,车轴发出裂帛的华丽声音。
我听着这样的声音,固执的从渐行渐远的牛车上回头去看神医陈寒碧,他维持着同样的姿态,站在台阶上,笔直地站立着。高傲的眼睛看着我离开,即使许多年过去,我依然觉得他是这世上至高的王,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用淡漠沉稳的声音对我说,你走吧。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陈寒碧。
多年以后,我也不会忘记我第一次见到的洛阳。深刻而轻易地震惊了我。我从牛车帘子的缝隙里见到遥远的地方那座华丽飞扬的宫殿,堂皇而跋扈。突然的喧哗若河水一般充溢了我的耳朵。杜忠说,少爷,那就是皇上的地方。他惶恐而讨好地说着这些话。但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我厌恶他讲话的声音,就好像我厌恶他叫我少爷。管城的人从不这样叫我,他们叫我陈彻。和我的父亲一样,清楚地叫我的名字,陈彻。
洛阳的人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叫我少爷,或者,杜彻。这一切,都是杜连山告诉我的。他说,孩子,你叫做杜彻,你明白吗,你是我的儿子。我抬头看他,他有着和我相似的眼睛。不若陈寒碧那样淡定沉默。他对我微笑并且抚摩我的头发。他说,你叫做杜彻,你是我广陵杜家的第一百一十五代子孙。
我并不相信他的话。离开我的父亲陈寒碧,我如同一只幼小的野兽那样悲伤警惕。我不相信他,如同我不相信杜府中所有面容模糊神色戒备的仆人。他们看着我。叫我,少爷。他们叫我少爷,好像我没有名字。因此我对他们深感厌恶。
我的婢女秋红从不对我微笑。她长着一张硕长的脸,显得分外忧伤。穿灰色的裙子。用一双鄙薄的眼睛看我。我不知所措,也不明白如何才能让她微笑。在管城,人们总是微笑。即使我的父亲陈寒碧固执地从不医治任何人,他们也不加罪于我。总是大声叫我说,陈彻。去哪里呀。他们这样问并不是真的想知道我要去哪里,就如同对于这样的问题我总是模糊地指着一个方向说,那里。他们这样问,只是想向我传递他们的快乐。
洛阳的人们没有快乐。这是我初步得到的印象。从秋红那里进一步印证了下去。我和她相互防备,抱着不名所以的敌意。杜连山为我请了先生。同样一张长脸,带着我看不懂的忧伤。他喜欢念我听不懂的句子,惩罚我写看不懂的字,常常打我的手心。
这个印象我一直记得。长脸的先生和我同样奇怪的婢女秋红。他们以一种奇特的默契惩罚着我。每次,秋红总是几乎迫不及待地递上竹篾,看它飞快地在我手上留下红色的痕迹,并且迅速凸出,然后,眼睛里发出隐秘的快乐。我一言不发,任手心剧烈地疼痛。心里面想着先生讲述的竹林七贤的故事。这和竹子有关,和隐士无关。那些隐逸飘忽的高人,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竹子抽打在掌心的疼痛。
杜连山死去以后,秋红和先生私奔未遂被家丁抓住绑到我的面前。我看着他们相似的长脸,突然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和我朝夕相处却让我恨之入骨的婢女的眼睛,细长中带着隐约柔媚的光亮,让人沉醉。我看着她,微笑。然后,让家丁用竹篾把他们活活打死了。
管城(3)
在洛阳我离开童年,迅速成长为一个偏执阴郁的少年。我讨厌这城市没完没了的繁华,没完没了的歌舞升平,讨厌它掩盖不住的属于女人和灭亡的阴影,讨厌杜府所有让我压抑的窃窃私语,讨厌下人们带着生疏甚至鄙薄的敬意。他们以为我不明白,其实我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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