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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叫作甚么?〃 他道:〃 我不是秀才,我们太爷今年才给我捐的监。我叫绷僧额。我们太爷是世袭呵达哈哈番,九王爷新保的梅楞章京。我是官卷,你瞧罢!管保那卷面子上都有。〃 那御史果然觑着双近视眼,给他查出来,看了看,便拿在手里,和他道:〃 你的卷子却有了。国家明经取士,是何等大典;况且士先器识,怎的这等不循礼法,难道你家里竟没有一些子家教的不成?你这本卷子,你现不必领了,我要扣下指名参办的。〃 这场吵,真吵到都老爷把个看家本事拿出来了,大家才得安静。那御史是依然按名散卷,叫到那个绷僧额,大家又替他作好作歹的说着,都老爷才把卷子给他。还说道:〃 我这却是看诸位年兄分上。只是看你这等恶少年,领这本卷子去,也未必作得出文字。〃 那位少爷话也收了,接过卷子来,倒给人家斯文扫地的请了个安。公子在旁看了叹息一声,便和托二爷说道:〃 诚村,看这光景,你我益发该三复古人' 乐有贤父兄也' 的这句书了。〃 一时他几个也领了卷。彼此看了看,竟没有一个同号的,各备的收在卷袋里,拿上考具,进了两层贡院门,交了签。只见两旁公案边,坐着许多钦派嵇查按签换卷的大臣。却好安公子那位拜从看文章的老师吴侍郎,也派了这差使。见公子进来,便问道:〃 进来了,是那个字号?〃 那时候正值顺天府派来的那一群佐杂官儿要当好差使,不住的来往的喊道:〃 老爷,东边的归东边,西边的归西边。〃 喊得公子急切里听不出老师问的这句话来。那大人便点首把他叫到案前,问了一遍。他才答道:〃 成字陆号。〃 吴大人回头指道:〃 这号在东边极北呢!〃 只这一回头,适逢其会,看见他的跟班毕政在身后站着。原来贡院以内,带不进跟班的家人去,都是跟班的老爷跟着;这位老爷的官名,叫作答哈苏。吴大人便向他道:〃 答老爷,奉托你罢,把我这学生送进栅栏去。〃 那位答老爷见本大人在人众子里,派了他这样一件切近差使;一想看这机会,今年京察,大有可望。
又见安公子是个旗人,一时气谊相感,便也动了个惠顾同乡的意思。欣然答应了一声,便接过公子的考具,送出东棚栏,又说道:〃 大兄弟你瞧,起脚底下到北边儿,不差怎么一里多地呢!我瞧你了不了,这儿现成的水火夫,咱们破两钱儿,雇个人就行了。〃 一面说着,招手从那边叫了个人夫来,一面就把腿一抬,又把手往衣襟底下一绰,摸着裤带上那个钱褡儿,掏出一把钱来,要给那个人。公子忙拦道:〃 不劳破费,这考篮里有钱,等我取出来。〃 他便一手拦着公子的胳膊,说道:〃 好兄弟咧,咱们八旗,那不是骨肉?没讲究。〃 说着,早把他手里那把钱递给那人。公子没法,只得谢过了他,便把考具一切,都交那个人拿上。安公子此时卸下那身累赘来,觉得周身好不松快,便同了那人追逐自在的迤逦向北而来。一路上留心看那座贡院时,但见龙门绰楔,棘院深沉,东西的号舍万瓦毗连,夜静时两道文光冲北斗;中央的危楼千寻高耸,晓来时一轮羲驭涌车隅。正面便是那座气象森严、无偏无倚的公堂。这个所在,自选举变为制艺以来,也不知牢笼了几许英雄,也不知造就成若干人物。
那时正是秋风初动,耳轮中但听得明远楼上,四个高挑的那四面朱红队、月蓝旗儿,被风吹得旗角招摇,向半天拍喇喇作响;青天白日,便象有鬼神呵护一般。无怪世上那些有文无行,问心不过的,等闲不得进来;便是功名念热,勉强一来,也是空负八斗才名,枉吃一场辛苦。
安公子正在走过无数的号舍,只见一所号舍,门外山墙,白石炭土,大书〃成字号〃 三个大字。早有本号的号军,从那个矮栅栏上头,伸手把那人扛着的考具接过去。那人去了,公子还等着给他开栅栏儿进号呢!那知那栅栏是钉在墙上的,不曾封号以前,出入的人只准抽开当中那根木头,钻出钻入;公子也只得低头弯腰的钻进号筒子去。看了看南是墙面、北作栖身那个院落,南北相去,多也不过三尺;东西下里,排列得蜂房一般,倒有百十间号舍。那号舍,立起来,直不得腰;卧下去,伸不开腿。吃喝拉撒睡,纸墨金砚灯,都在这块地方。假如不是这地方出产举人进士这两桩宝货,大约天下读书人,那个也不肯无端的万水千山跑来,尝恁般滋味。
公子当下歇息片刻,一样的也把那号帷号帘钉起来,号板支起来,衣帽铺盖、碗盏家具、吃食柴炭一切归着起来。这桩事本不是一个人干得来的,更加他又是奶娘丫鬟服侍惯了,不能一个人干事的人,弄是弄的不妥当,只将就鼓捣了会子就算结了。幸喜伺候那几问号的老号军,是个久惯当过这差使的,见公子是个大家势派的人,一进来就把例赏号军的饽饽钱赏了不算外,余外又给了个五钱重的小银锞儿,乐得他不住问茶问水的殷勤。这个当儿,这号进来的人就多了,也有抢号板的,也有乱座次的,还有诸事不作,找人去的,人来找的。甚至有聚在一处乱吃的,酣饮的。便是那极安静的,也脱不了旗人的习气,喊两句高腔。不就对面墙上,贴几个灯虎儿,等人来打。
公子看了这班人,心中纳闷,只说:〃 我倒不解,他们是干功名来了,是玩儿来了?〃 他只一个人静坐在那小窝儿里,凝神养气。看看午后,堂上的监临大人,见近堂这几路旗号的爷们出来进去,登明远楼,跑小西天,闹得实在不象了,早同查号的御史查号,封了号口栅栏。这一封号,虽是几根柳木片门户,一张红纸的封条,法令所在,也同画地为牢,再没人敢任意行动。公子见跟前来往的人都已静了些,才把他窗下的揣摩本,心里默诵了一遍,叫号军弄热了饭,就熟菜吃了。才点灯,便放下号帘子,靠了包袱待睡。可奈墙外是梆锣聒噪,堂上是人语喧哗,再也莫想睡得稳,良久才睡熟。一时各号的人也都睡了,准备明日鏖战。
那号军也偷空儿栖在那个屎号跟前坐着打盹儿。
内中那个老号军睡到三更过后,钻出来去出小恭,完了事才回头,只见远远的象那第六号的房檐上,挂着碗来大的盏红灯。那老号军吃了一惊,说道:〃 这位老爷是不曾进过场的,守着那油纸号帘,点上盏灯;一时睡着了,刮起风来,可是玩得。〃 连忙跑过来,想要叫醒了他;不想走到跟前,却早巳不见了那盏灯。
他揉了揉眼睛道:〃 莫不是我睡得愣愣眼花了。〃 恰好这个当儿,公子一觉睡醒,一睁眼见屋里漆黑,又转了向儿了,模模糊糊的叫了声:〃 花铃儿,你看灯都待好灭了,也不起来拨拨。〃 那老号军便打了个岔说:〃 老爷,你老放心睡罢,没灯啊,是我的眼花了。〃 公子又不曾留心他说的所以然,只想误呼作小婢,倒来个老军,不觉自己失笑,不好再提。便和他要了个火,点上灯,看了看墙上挂的那个表,已经丑正了,便要水擦了擦脸,又叫那号军熬了粥。
公子才待收拾完毕,号口边值号的委员,早巳喊接题纸。
少时,那号军便代他送了一张来。连忙灯下一看,只见当朝圣人出的是三个富丽堂皇的题目,想着自然要取几篇笔歌墨舞的文章,且喜正合自己的笔路。看那诗题,又是窗下作过的,便是第一第三文题,也象作过,静想了想,大势也都还记得起,暗喜这可就省事多了。忽又一转念道:〃 不是这等,古人师友之间,还要请试他题,岂有钦命题目,我自己才试云程便这等欺心,把窗课来塞责的理?父亲看了先要不喜。〃 不可徒乱人意,不如把它丢开,另作才是。〃 随把题目折起,便伸手提笔,起起草来。才得辰刻,头篇文章和那首诗,早巳告成。便催着号军,给煮好了饭,胡乱吃了一碗。天生的世家公子哥儿,拿些甜饽饽解饿,又吃了些杏仁干、粮油糕之类,也就饱了。便把第二三篇作起来,只在日偏西些都得了。自己又加意改抹了一遍,十分得意。看了看天气尚早,便吃过晚饭,写起卷子来。
他的那笔小楷,又写得飞快,不曾继烛,添注涂改,点句勾股,都已完毕,连草都补齐了。点起灯来,早已又低低的吟哦了一遍,随即把卷子收好,把稿子也掖在卷袋内。
公子闲暇无事,取出白枣儿、桂元肉、炒糖果脯这些零星东西,大嚼一阵;剩下的吃食,都给了号军,就靠着那包袱,歇到次日天明。那个老号军便帮他来把东西归着清楚,交领卷签,赶早排便出了场。
公子到贡院头门,早见他岳丈张老先生、程师爷以至华忠诸人,直挤到龙门槛边等他,一时见公子恁早出来,都不胜欢喜。程师爷先问了声:〃 得意吗?〃 公子忙回道:〃 还算妥当。〃 张老早把考篮包袱接过去,递给众家丁。一行人簇拥出了外砖门,程师爷便和他同车,要文稿看。因说道:〃 头三两个题目,你都作过?〃 他道:〃 便是诗也作过,却都不曾用那窗稿。〃 因从卷袋里把那草稿取出来。程师爷一面看,一面用脑袋圈圈儿,便道:〃 只这前八行,便有个发皇气象。恭喜恭喜!〃 把诗看完,说道:〃诗也不沾不脱,攀桂大有可望。〃 一时回到宅里,公子不及别事,便叫叶通取了个小红封套,把文稿封好;又亲自写了个给父母请安的安帖,封起来,打发戴勤飞马立刻给父亲送去。恰好戴勤走后,安老夫妻早打发晋升来接场。舅太太叫赶露儿送来了吃食,二位奶奶给包了添换的衣服。公子也问了父母的起居,晋升一一回答。又说:〃 老爷还说,爷得晌午后出来,吩咐奴才天晚了索性等明日送了爷进二场,再把文章稿子带回去,谁知爷已经老早的出来,倒先打发人请安去了。〃 公子道:〃 戴勤大约今日也不得回来,依然遵着老爷的话,明日回去罢。〃 说着,便有几家亲友来看,都说道:〃 不好久谈,请歇息罢。〃 兴辞而去。公子吃得一饱,撒和了撒和,便倒头大睡,养精蓄锐,准备进二三场。
安老爷急于要看看儿子头场的文章有望无望,又愁他出来得晚,晋升今日断赶不回来,只落得负着双手,满院里一趟一趟的转圈儿。正在走着,见戴勤来了,忙问道:〃 你回来作什么?〃 戴勤请了安,又替公子请了安,忙回明缘由。安老爷一面进屋子,一面拆那封套,便坐下伏案细看那诗文草稿。安太太只尽着问戴勤说:〃 你瞧大爷那光景,还没受累呀?没着凉啊?〃 戴勤回道:〃 奴才看很好,出来是红光满面的,程师爷说准中。〃 金、玉姐妹听了,也自放心。
这个当儿,太太见老爷看完文章,只默默不语,不禁问道:〃 老爷看着怎么样?〃 原来安老爷看得公子的文章,作得精湛饱满,诗亦清新,却也欢喜;只愁他才气过于发里,不合那两位方公的式,所以心中犹疑。见太太一问,正待说明缘由,一想她娘儿们自然同我一般的期望,此时说出这话,倒添她们一桩心事,便道:〃 难为他!中是竟中得去了,只看命罢。〃 太太同两个媳妇听了,便欢喜起来。戴勤退出房门去,两个妈妈又在廊檐底下截住他问长问短。那个长姐儿赶出赶进的听了个够,她倒说道:〃 人家老爷和师老爷都说大爷中定了,还用你们老姐儿俩絮叨。〃 那日已是八月初十日,中秋节近,接着忙了几天节事。到了十五晚上,老夫妻正当多了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