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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那大院子,千佛头一般,挤挤擦擦,站了一院子人,都扬着脑袋,向那乾清门上望着。那门上站的一班侍卫公,不住的在那里吆喝:〃 积力汗!〃 积力汗者,清语声音也。恐人多声众,虽圣人远在深宫,一没听不见,防得是御前大臣碰见,普化天尊般的一声雷,那些侍卫公便持不住。
大家正盼望,见一个奏事黄门官,从门里出来,宣了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的名次。人多地方敞,一时有听得真的,有听不清的。还有站得远些,挤在后面的许多人,一个个矮身踮脚,长身延颈,半日还不曾打听明白状元是谁,又彼此探问。
传说了会子,才知那一甲一名状元姓奚,江苏人,名叫奚振钟。
一甲二名榜眼姓童,浙江人,名叫海宴。一甲三名探花,便是正黄旗汉军人安骥。二甲一名传胪,却是个姓马的叫马行显。
那状元、榜眼、传胪的一班亲友听得,个个欢喜,所不待言。只忽听得本科探花点了个旗人,个个惊畏,都说:〃 这实在要算本朝破天荒的第一人了。〃 纷纷纳罕。那知当时清朝兵民畏法,官吏知法,大臣执法,圣天子神明乎法。原来那日进士前十本殿试卷子,圣人见那第三本,虽然写作俱佳,只是策文靡丽而欠实义,字体姿媚而欠精神,料不是个远大之器。及至看到第八名安骥,这本不但写得黑圆光润,那策文的经学史学两条,对得本本源源;漕政、捕政两条,对得条条切中利弊。
天颜大喜,便从第八名提前来,定了第三名,把那原定的第三名,改作第八名,因此安公子便占了个一甲三名的探花郎。
那后左门的那班新进士,见宫门一阵簪缨乱动,知是卷子下来了。时候离得越近,心里望得越紧。紧接着便是那班带引见的官,如飞而来。忽然见一个胖子,分开众人,两只手捧着个大肚子,两条腿踹落踹落的,跑得满头是汗,张着个大嘴,一上来便叫:〃 龙媒,龙媒!〃 众人又不知龙媒为谁。他一眼看见安公子,便跑到他跟前,只说了个恭喜两个字,便扶了安公子的肩膀,喘个不住,可再说不出话来了。安公子出于不意,倒被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认得是何麦舟。
这何麦舟便是安公子当日上淮安的时候,同管子金两个来帮盘缠的那人。安公子见他这个样子,只问说:〃 怎么了?〃 他才喘吁吁的伸了三个指头说:〃 龙媒恭喜,你点了一甲三名探花了。〃 安公子只是不信。这个当儿,早听那班带引见的官儿,一名一名叫到他的名字,果然一甲三名叫的是安骥。安公子此时惊喜交集,早同了那九个人,一个个跟着来到乾清门排班。
大家围着一看,只见状元清华丰采;榜眼凝重安详;到了那个探花,说甚么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只他那气宇轩昂之中,不露一些纨绔;温文儒雅之内,不玷一点寒酸,真真是彝鼎圭章,熙朝人瑞。就连那个传胪,也生得方面大耳,一部浓须,象是个干济之才。众人不胜叹赏。那知这班草茅新进,初来到这禁卫森严地方,一个个只管是志等云飞,却都是面无人色。
十个人一班儿排在那里,只口中念念有词,低着头,俏默声儿的演习着背履历。不一刻,只见黄门官站在那高台阶上,说了句引,便鱼贯而入的带上去引见。
下来名次不动,静候次日升殿传胪。安公子回到宅里,想到这番意外恩荣,诸事不顾,一心只想飞回去见着父母,正不知二位老人家当如何欢喜。无如明日便是传胪大典,紧接着还有归大班引见,鼓宴谢恩,登瀛释褐许多事。授了职,便要进那座翰林院到任。事不由己,只是无法先差人回园,代给父师叩喜,禀知所以改点一甲三名的原故。
安老爷到了公子引见这日,分明晓得儿子已就取在前十名,大可放心了。无如望子成名比自己功名念切,加还几倍。一时又想到相公的满洲话儿平常,怕他上去背不上履历来。一时又虑到孩子腼腆,怕他起跪失了仪。从天不亮起来,坐在那里看两行书搁下,满屋里转一阵,写几个字搁下,又走到院子里望望。等到日已东升,这个心可按捺不住了,连忙洗了手,换上大帽子,到了自己讲学那间屋子去,亲自上书架子上,把《周易》蓍草拿下来。桌子擦得干净,布起位来,必诚必敬,跌了跌蓍草,卜安公子究竟名列第几;跌完却卜着〃 火地〃 晋卦。
一看那〃 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 三句,便有些犹疑,心里暗道:〃 四大圣人这两卷《周易》,诚然万变无穷,我这点' 易' 学,却也有几分自信,怎的今日卜得这一卦,我竟有些详解不来。按这个' 晋卦' 的卦象,火在地上,自然是个文明之兆;康字岂不正合安字的字义;马字又是个骥字的左畔,分明是玉格的名字了。这昼日三接,不消说是个承恩之意;我心里却卜得是他的名次,难道会名列第三不成?哪有个旗人,会点了探花之理?不是这头解法。〃 又参详了半日说:〃 呀!不妙了!莫非他改了三甲了罢!〃 说着,又自己摇摇头说:〃 益发不是,从没个前十名会改三甲的。况且他那策底子我看过的,若说有甚么毛病,那班读卷的老前辈,都是何等眼力,又怎的把他列到前十本去呢?〃 越想心里越不解。便收拾起来,回到上房,把这段话告诉太太和舅太太。舅太太说:〃 姑老爷,你不用尽着犹疑了!〃 因指着金、玉姐妹两个道:〃 前儿个我们娘儿三个说闲话,还提来着,我说:' 你们一家子,只管在外头,各人受一场颠险,回到家来,倒一天比一天顺当起来了。' 她姐儿俩提起张亲家母去年的话来,还笑说:' 这底下还要抢头名状元,作八府巡按呢!'我说:' 你们俩不用笑,瞧起你们老爷、太太的居心行事,再碰上你们家的运,只怕我们这个少姑爷子,照鼓儿词上说的,竟会点个鼎甲,放了巡按,还定不得呢!' 瞧瞧是应了我的话不是?〃 安老爷此刻一心正经,笑道:〃 这个怎的和那先圣《周易》讲得到一处?〃 正说着,只见晋升忙忙的跑进来说:〃 回老爷,有位老爷要拜会老爷。〃 老爷便怪着他道:〃 到底是谁要拜会我?只这样一位秃头老爷,我晓得他是谁?你说话怎么忽然这等糊涂起来了?〃 晋升道:〃 这位老爷没来过,奴才不认得。奴才方才正在大门板凳上坐着,见这位老爷骑着匹马,老远的就飞跑了来。到门口下了马,便问奴才说:' 这里是安宅不是?' 奴才回说:' 是。' 奴才见他戴着个金顶子,便问:' 老爷找谁?' 他说:' 你快请你们老太爷出来,我有话说。' 奴才问:' 老爷,怎么称呼?要见主人,有甚么事?说明了,家人好回上去。' 他说:' 你别管,只管回去罢!' 说着,自己把马拴在树上,就一直跑进大门来了。奴才只得让到西书房去坐。他还说:' 请你们快出来,我还要赶进城去呢!'〃安老爷听了,也心中诧异,不及换衣服,便忙忙的出去见那位老爷。安太太、舅太太、张太太一时听了,更摸不着门子。不放心,忙叫了个小子,跟着老爷出去打听。
那位老爷正坐在西书房炕上,跷着条腿儿,叼着根小烟袋儿,腰里拿下火链来,才要打火吃烟;见一掀帘子,进来了个清瘦老头儿,穿着身旧衣裳。他望着勾了勾头儿,便道:〃 一块坐着,不识贵姓啊?〃 安老爷答道:〃 我便姓安,恕我家居,轻易不到官场;在场的诸位相好,都不大认识了。足下何来?到舍下有何见教?〃 他这才知是安老爷,连忙放下烟袋,请了个安说:〃 原来就是老太爷!〃 慌得安老爷躬身拉起说:〃 素昧平生,怎么行这个礼,这等称谓?请问外头,怎么称呼?〃 他才说道:〃 笔帖式姓贺,名字叫喜升,不敢回老太爷,外头人都称笔帖式是喜贺老大,我们大人打发来了,叫道老太爷的大喜,说宅里的大爷中了探花了。〃 安老爷听他这话,说得离奇,疑信参半,忙问:〃贵堂官是那位?〃 他才说:〃 包衣按班乌大人。笔帖式今日是堂上听事的班儿,我们大人把我叫到右门儿,亲口吩咐说:' 才在案儿上见前十本的卷子下来,看见大爷的卷子,本定的是第八名,主子的恩典,把名次升到第三,点了探花了。' 差派笔帖式飞马来给老太爷送个喜信。还说:' 因为老太爷是我们大人的老师,算烦笔帖式辛苦一趟。' 笔帖式抓了匹马就来了。方才笔帖式眼拙,没瞧出老太爷来,老太爷万一见着我们大人,还求美言两句。〃 说着,又请了个安。
老太爷此时心里的乐,才叫个梦想不到,那里还计较这些小节。看了看那位喜贺大爷的年纪,才不过二十来岁,不好叫他大哥,又与他无统无属,不好称他贺老爷。便道:〃 老弟说那里话,着实受乏了;改日我再亲去奉拜,先叫我小子登门道乏去。〃 说着,让他喝茶吃烟。那位喜贺大爷坐了一刻,便起身告辞说:〃 笔帖式还得赶到宅里销差去呢!〃 安老爷送到大门,看他坐了马,加上一鞭,如飞而去,才笑吟吟的进来。
这个当儿,安太太同金、玉姐妹,以至舅太太、张太太,早得了信了,彼此相见,阖家登时乐得神来天外,喜上眉梢。
泥金捷报,也早赶到了。这番称贺不必讲,比公子中举的时候,更加热闹。
安老爷道:〃 大家且静一静,我这半日只象在梦境里呢!〃 说着,定了定神,才道:〃 这个信,断不会荒唐,我不能不信,却不敢自信,我此时竟要亲自进城走一趟。一则见了玉格,到底问个明白,是怎生一件事;二则他受着这等一件意外的恩荣,自然也有许多不得主意,我就当面指示明白,免得打发个人去传说不清。〃 安太太听了,忙说:〃 老爷这话,想得很是。〃 说着,一面就叫人预备车马,打点衣裳。正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忙成一处。公子差来的人也到了。安老爷接着问了问,依然不得详尽。便穿好衣裳,催齐车马进城。家中自有太太和二位少奶奶并家人料理。
安老爷从庄园来到住宅,公子见自己不能分身回园,叩谒父母,倒劳父亲远来,慌忙出来跪迎问安。此时父子相见,那番欢喜,更不待言。一时张老也迎出来,彼此称贺。安老爷进来,不及闲谈,坐下便问公子究竟,怎的便得高点鼎甲的原由。
公子随把今日引见,并见着乌大爷怎的告知详细,从头回了一遍,老爷方得明白。因也把今日早起卜易,怎卦着〃 晋〃 卦,恰好乌大爷着那位喜贺大爷到庄送信的种种情节告诉公子。因说道:〃 从来说圣心即天心,然则前人那' 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 的两句诗,直是从经义里出来的名言。便是我那日给你出的那个诗题,也莫非预兆了。〃 说着,才待和亲家老爷叙叙连日的阔别,不想亲家老爷倒象个主人,早在那里替女婿张罗老爷的酒饭。
当下父子翁婿饭罢,安老爷因公子中后,城内各友,都曾远到庄园贺喜,如乌、吴、莫诸人,以及诸门弟子,也都去过。
还有那娄蒙斋,自从和老爷作通家后,见了安老爷,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常要来亲灸领教。安老爷是有教无类的,竟熏陶得他另变了个气味了。那乌克斋原是安老爷的学生,如今又作了公子的座主,早行了个先施的礼,彼此各行各道。
公子尊他为师,他却仍尊安老爷为师,此科甲中常例也。安老爷便趁这趟进城,一一拜过。又到了那位喜贺大爷门首,道过了乏,倒累他次日连忙到庄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