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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就把她姐妹两个乐得笑嘻嘻的说道:〃 你瞧,你何必还费这件事呢!〃 因又一样一样拿起来细看,何小姐便和张姑娘笑道:〃 活计儿是不用说了,我纳闷儿她跟着婆婆,一天到晚,不得个闲空儿,还什么功夫给你我作些这针线?〃 她听了便笑嘻嘻的说道:〃 这点儿糙活计,实在算不得个甚么!奴才想着二位奶奶待奴才这样恩典,奴才有多大造化,怎么配?所以才亲手儿作了两双鞋,二位奶奶穿着,就算踹着奴才呢!也省得奴才自己折了福去。〃 读者,想世间的人说话,要都照这么个说法儿,对面儿那个人听着,心里有个不受用的吗?这怎么又会得罪了人?只是替这位珍姑娘算算,她的红鸾星才动了没两天儿,这几件活计,她是什么功夫作的?便说她平日好用个心儿,会行个事儿,早就作下预备着的;请教连影儿都没梦见的事,她心里是从什么时候,怎么一下子就会送到上头了?其理却不难解。只要律以春秋之笔,此中就大费推敲;只是不过几句闲人梦话,何须这等推敲它呢!
金、玉姐妹当晚便在自己屋里,给公子备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个〃 染指点金金滴液,投怀倚玉玉生香〃 的温柔乡中,忽然眼前又添了这么一个俏丫头,虽说不得白人之白,也犹白马之白;恰是他个髫年伴侣,也算一段闽房佳话。只是他此时一心的怕上乌里雅苏台,那有闲情到此?因此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不肯多饮,只吃了几杯,便叫收拾过了。当下金、玉姐妹,便一个扶着敷粉郎君,一个携了堆鸦俏婢,送他二人双双就寝。
安公子好端端的一个翰苑清班,忽然改换头衔,要到边庭远戌,他这番不得意,且无论头上那个花红顶儿,解不动他的牢骚,就眼前这个黑玉人儿,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只是无论他怎的不得意,也却掉不了那些老师同年,以至至戚相好的话别
饯行。这班人自从他见面赏下假来那日,早巳纷纷具帖来请;这其中,也有在戏庄子上公钱的,也有在家里单约的;安公子也只得强整精神,一一的应酬周到。偶然在家空闲两月,又得分拨家事,整理行囊,再加上人来客往道乏辞行,转眼间早巳假期将满,安老爷便叫他看个吉日,先请安陛辞。陛辞的头一天,公子因要赴园子去住,好预备第二天递折子,便换上行装,上来谒见父母。老夫妻一向只那等忙碌碌的张罗儿子起身,心头口头时刻有桩事儿混着,倒也罢了;如今见他这一着行衣,就未免觉得离绪满怀。安太太望着他,先自有些难过;老爷因他次日还要预备召见,便催着:〃 你就去吧!有甚么话,都等陛辞下来再说不迟。〃 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这番意思,只得答应一声,无精打彩,告辞而去。这里安太太隔着玻璃,望着他的后影儿,早不觉滴下泪来。安老爷浩叹一声,勉强劝道:〃 太太,消长盈虚,天地之至理;离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间那有个百年厮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这等不达?〃 太太听了,只含泪点头不语。此刻正用着媳妇说话解劝公婆了。
无如金、玉姐妹两个,心里那种难过,也正和她公婆相同;再加见了公婆这等样子,她两个心里更加难过,怎的还能相劝?
舅太太只管是个善谈的,只看看这个最合式的小姑儿,和两个最亲热外甥媳妇,眼前就要离别,也就够难过的了,自然不能相劝。此外,张亲家太太,是个不善辞令的。那珍姑娘,虽然这一向有个正经事儿,也跟在头里凑一两句儿;又无如这桩事,她一开口,总觉得象是抱着个不哭的大白鸭子,只说现成儿话。
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对愣着,如木雕泥塑,不则一声儿。
正在静悄悄的时候,忽然听得珍姑娘嗳了一声,说:〃 大爷怎么又跑回来了?〃 大家听了,连忙望外一看,果见公子忙兜兜的从二门外跑进来;忙着跑了,把枝翎子也丢掉了。又见
他后面还跟了一群小厮,紧接着见张亲家老爷也跟进来,只在后面叫说:〃姑爷站住,翎子丢掉了,快戴上。〃 他便道:〃 不要了!〃 安老爷见这样子,隔着窗户就高声问道:〃 怎么了,忙到如此?落下甚么?〃 他说:〃 倒没落下甚么。回父亲,我不上乌里雅苏台了。〃 老爷便问道:〃 不上乌里雅苏台,却上那里去?〃 他又道:〃 上山东。〃 老爷问:〃 上山东作甚么?〃 公子早跑进屋里来,一时忙得连话都不及回,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呈给老爷,说:〃 请父亲看这封信就明白了。〃 安老爷百忙里也不及招呼张亲家老爷,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问道:〃 又是甚么信?〃 安太太听了,只觑着双眼,皱着个眉,夹在里头,说道:〃 哎哟!佛爷,怎么又上山东呢?你瞧瞧这到底都是些甚么事情呀?〃 说着,便站起来,舅太太、张太太也站起来。连金、玉姐妹和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头脸的婆儿媳妇,和几个大些的女孩子,一时上上下下,乱乱轰轰,挤了一屋子人;里三层,外三层,把老爷和公子围了个风雨不透,都挤着要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一桩事。这一挤,挤得张亲家老爷没地方站,没法儿,一个人溜出去了。
你看此时可再没比安水心先生那么安详的了。他接过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镜儿,又擦眼镜儿,然后这才戴上眼镜儿。好容易戴上眼镜儿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来看,先细细看那封信面上的字。他见那封信,是高丽纸裱得极严密的一个小小硬封,签于上写道是:〃 伴瓣室主人密启〃 ,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写着:〃 灵鹊书屋手缄〃。转过背面看了看,又见图书密密,花样重重。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从不曾见过这等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玩意儿,只问道:〃 这是甚么人给你的信,怎么这等个体裁?〃 说着,这才把那封信抽出来看。先见那信的盖面一篇,只一个梅红名帖,名帖上印着个名字是〃 陆学机〃 三个字。老爷这才明白了,说:〃 这不是那个军机章京陆露峰么?〃公子答道:〃 正是他。方才将急上车,他专人送到的。〃 老爷把那名帖揭过去,见底下那篇信,是张虚白斋寸笺,上面写着绝小的蝇头行楷。老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镜儿来,那只手还拿了那篇子信,呆着个脸儿,问着公子:
〃 这话又从何说起?〃 安太太在旁,是急于要知道信上说些甚么,见老爷这等安详说法,便道:〃 哎哟!真真的我们这位老爷,可怎么好呢?老爷只瞧瞧,这一地人围着,都是要听听这个信儿的。老爷看明了,到底也这么念出来,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么件事啊!怎么一个人儿肚子里明白了就算了呢?〃 老爷这才又重新戴上眼镜儿,一字一板的念道:飞启者,顷阁下已蒙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简放山左督学使者,并特旨钦加右副都御史衔,作为观风整俗使。凡此皆不足公荣;所喜此万里长征,洵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此刻旨意尚未发下,先祈密之,此启。
余不多及。阅后乞付丙丁。
两浑即日。
安老爷一时念完,太太和大家听了会子,又不大懂得那信里的文法儿,急得说道:〃 这到底说的都是些甚么呀?只这么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 何小姐插嘴道:〃 听着象是放了山东学台了。〃 安太太道:〃 这么着吧!老爷简直的拿白话说说是怎么件事吧!〃 安老爷此时是一天愁早巳撇在九霄云外去了,听太太这等说,便满脸精神,先拈着几根胡子,望着太太说道:〃 太太,信乎如苍狗白云之变幻无定也!这桩事,才叫作天外飞来,梦想不到。〃 他正待要往下说,旁边早又呕急了一位比安太太还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她被老爷这半日累赘得不耐烦,早不容分说,一把手从老爷手里,把那篇子信抢过去,说:〃 算了吧!我的叔叔,你饶了我吧!要这么呕会子人,只怕明白不了;这信上是甚么使,还叫你把人的屎呕出来呢!〃 说着,便把信递给公子说:〃 儿啊,你说说吧!你可千万别象你们老人家那么呕人。〃 公子也不觉好笑,便同他母亲,并望着舅母、岳母和金、玉姐妹说道:〃 我受恩典,升了阁学,放了山东学台,作为观风整俗的钦差,又加了右副都御史衔,如今是不上乌里雅苏台了。〃 安太太又问他说:〃 那信里还有句什么空啊空啊的,那是什么话呀!〃 公子再没想他令堂百忙里又把克翁两个字,给串到韵学里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 那便是提的我那位乌克斋老师。看这桩事,我老师颇有点尽力的地方在里头。〃 大家听了,才一时都满脸堆笑起来。安太太先念了一声佛。
坤此刻且顾不得别的,立刻就叫金、玉姐妹两个到佛堂去上香许愿。许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满堂香供。等拣了好日子,还要到菩萨庙里装金挂袍,悬幡献供。金、玉姐妹两个答应一声,忙着去净了手,便到佛堂去烧香许愿。
一时来回婆婆话,并说:〃 媳妇们也随着婆婆在佛前许了个愿心,愿绣一轴观音大士像,写一百部《心经》,答谢菩萨的慈悲,并祝公婆百年康健。〃 太太说:〃 很好,这才是你们的孝顺功德呢!〃 张太太便说:〃 嗳!瞧着你们娘儿们,这才叫那公修公德,婆修婆德,各人修的各人得咧!阿弥陀佛。〃 安老爷本是位不信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话要和公子说,被大家这一路虔诚诚虔的,他搭不上话,便说道:〃 太太,玉格这番更调,正是出白天恩君命,却与菩萨何干?
此时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这些不着紧的事。〃 安太太忙道:〃 老爷,可不许这么说了!这要不仗着佛菩萨的慈悲,小子怎么脱得了这场大难啊?〃安老爷只摇着头道:〃 愚哉!愚哉!这样弄法,岂非误会吾夫子' 攻乎异端,斯害也己' 两句话的本旨了。〃 舅太太道:〃 姑老爷先不用和我们姑太太抬杠,依我说,这会子算老天的保佑也罢,算皇上的恩典也罢,算菩萨的慈悲也罢,连说是孔夫子的好处,我都依!只要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就是大家的造化!
今日之下,我说句实话吧:乌里雅苏台那个地方儿去得吗?没见我们四太爷,讲究只沿道儿这一走,就腻得死人;一出口,连个住处没有,一天二百里,好容易盼到站了,得住那个恶臭的蒙古包。到了任,就那么破破烂烂的几间房子,早饭是蘑菇炒羊肉,晚饭要掉个样儿,就是羊肉炒蘑菇;想要吃第二样儿,也没有了。一交八月,就是屯门的大雪;到了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