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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俩这几年,经过了苦日子,后来跟着老熊,也确实是东奔西跑、小有积蓄,然而从始至终,都兑现了说给死人听的诺言。
麻子妈没短过一口吃穿,时刻有人照应,逢年过节,一定是三胖和魏谦轮流把她接到自己家里。
可干儿子再亲,也不是亲儿子。
六七年了,她那丑儿子麻子一眼也没回家看过,除了汇款回家,就只有偶尔寄来几封信。字迹稚拙可笑,歪歪扭扭,话也是只言片语,每次魏谦念给她听,她都觉得没来得及听出滋味来,就没了。
然而伪造书信的办法已经越来越不好用了,这几年随着手机的普及和通讯的便捷,麻子妈有时候总是疑惑,她的儿子出去跑生意,每次给她那么多钱,为什么自己就不装个电话呢?
每次她跟魏谦他们絮叨这件事的时候,都能让那俩小子出一后背冷汗。
好在,最近她已经不提了。
眼下老房子就快要拆了,麻子妈不出意外地不乐意走,纵然俩人已经轮番把新家吹得天花乱坠,她依然舍不得——麻子妈说,她怕搬走以后儿子回来找不着家。
魏之远推门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三胖和魏谦站在窗边上,一人手里夹根烟,一人靠着一边的窗户,一同望着大槐树的方向,比着赛的沉默。
魏之远猝然见到魏谦,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三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他一嗓子打破沉默,三胖这才动了动,回头仰望了这个大小伙子一眼,痛苦地说:“谦儿,咱弟弟让你喂了什么东西,怎么长成了一个大房梁呢?”
魏谦心里很烦,随手把烟掐在窗台上:“房梁也比你长成个大门板强——你……唉,算了,我再去和她说说。”
说完,他快步地走下了楼,麻子妈正坐在大槐树下纳凉,她的脸依然是凹凸不平的,才不过中年,眼珠已经浑浊了,泛起老年人那种沉沉的暮气来。
看见他来,麻子妈抬头对他笑了笑:“谦儿。”
“姨。”魏谦走过去,拎起裤脚蹲在她身边,同时心里琢磨着措辞,他实在是已经没词了,但凡能想到的他都说到了,再说就成车轱辘话了。
魏谦真有点崩溃,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自己新家只匆匆看了一眼就再也抽不出工夫了,还要一天到晚地打击精神,来跟麻子妈来回扯皮。
要是别人他早跳脚急了,可麻子妈……魏谦委委屈屈地蹲在地上,苦笑了一下,只好捏着鼻子忍了。
他有点郁闷地对麻子妈说:“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鬼地方有什么好住的,新房子哪不比这好啊?”
麻子妈缓缓地垂下眼睛,温柔地看着他。
魏谦继续说:“我觉得您想得也太多了,麻子都那么大人了,又不是三五岁的小崽子,回来就算真找不着家,他就不能跟谁打听打听吗?我……”
麻子妈突然问:“姨是不是给你跟三儿找麻烦了?”
何止是麻烦,简直麻烦得要命啊!魏谦心里抱怨,他是为了这事专程匆匆赶回来的,晚饭之前还要把自己收拾出个人模狗样来,跟着老熊充当跟班,连夜赶火车去看一个外地的项目。
魏谦一口气堵在嗓子里,苦胆汁都快从胃里翻上来了,到底还是生硬地挤出一个笑容来:“不会……那怎么会呢?”
麻子妈看了他一会,忽然出乎他意料地松了口,她说:“那……那要不就算了吧,姨真不是故意给你们添麻烦,我年纪大了,在这住了大半辈子,突然让我搬家,我反应有点轴,一时掰不过齿来。”
魏谦听出了她口气松动的弦外之意,简直欣喜若狂,没想到自己几次三番地居然真能感天动地,让麻子妈这老顽固松口,忙趁热打铁地问:“姨,那您是愿意搬吗?”
麻子妈避开他的目光,垂下脑袋,好一会,才小幅度地点了点头:“那就搬吧。”
魏谦一时间如释重负,忙从地上站了起来:“行!那没问题,明儿叫我三哥带您去签合同领补偿款好吧?哎哟我的亲姨,您可算是点头了,要不然我可真要给您跪下了。”
麻子妈说:“以后就走了,我想再看看老街坊,你推我一圈行吗?”
她只有一条胳膊使得上力气,坐轮椅把自己推出院子还勉强可以,路长了就不行了。
魏谦二话不说地单膝跪下来:“推什么,我背着您!”
他背着麻子妈缓缓地走过每一条脏乱差的小胡同,依旧是熙熙攘攘,依旧是满地跑的小崽子,只是上一代的小崽已经长大了,在楼下跑着玩的已经换了一批;依旧是乱停的自行车,随处可见的非法凉棚,用自己阳台改的居民小卖部;依旧是那棵一到夏天就没完没了地掉绿油油的“吊死鬼”的老槐树。
魏谦一边走一边说话逗麻子妈高兴,比如当年他和麻子是在哪个路口联手收拾过三胖,三个人后来又是怎么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比如他们家旧油条摊原来是在什么地方……突然,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了魏谦的脖子上,让他陡然住了嘴。
随后,接二连三的眼泪纷纷地落在魏谦的脖子上、脸上,他背后传来压抑嘶哑的呜咽声。
魏谦脚步一顿,那一刻,他只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他们俩花了六七年的时间编的漏洞百出的谎言,终于在无数次的岌岌可危后,还是被戳破了。
他第一次听见麻子妈那样说的时候,就应该能意识到的。
活人怎么会找不着家呢?
魏之远一直在窗边看着。
他看见麻子妈那张布满伤痕的脸,一哭起来,伤疤红得厉害,越发吓人了。大哥不在家的时候,魏之远给她送过饭,每次过去,她都很殷勤地抓一把糖或者小零食放在他兜里——即使他已经不小了。
魏之远从她身上每每感受到的是一种认命的木然,和近乎是低三下四地讨好,好像哪怕留他五分钟,多说几句话也好。
她那样的寂寞隐忍,魏之远从没有见过麻子妈这么痛哭过。
而她的眼泪落在魏谦的脸上,就好像他也哭了一样。
可魏之远知道,大哥是不会哭的。他从大哥咬紧的牙关和深深的眼神中,看见了某种心如刀绞的克制。
魏之远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张侧脸,心口的热血好像突然逆流了,温温热热地流转过他的整个胸口,把他的心泡得几乎是酥软的。
三年了,每每靠近大哥,魏之远都会觉得周身那种让他恶心又焦躁的黏腻感挥之不去,在这片刻的光景里,那股粘腻感竟然奇迹般的消散了。他一直盯着魏谦把泣不成声的麻子妈重新放回轮椅上,推进麻子家的小院,直到看不见为止。
魏之远一瞬间怅然若失——他一直在试图模仿、超越大哥,以此降低他对靠近大哥的紧张感,他也一直不怎么盼着大哥回家,因为那人总在眼前晃,会搅乱他难得的平静——而此时,魏之远心里忽然产生了某种近乎“思念”的情绪,即使魏谦刚刚还在他眼皮底下,他迫切地想和大哥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想放任自己贴近大哥一点,听听他都是怎么想的。
他胸中一直熊熊燃烧的猎猎业火似乎突然剥落了专横跋扈,渐弱渐缓,成了一把暖烘烘的火苗,蔓延出某种幽暗婉转、一波三折的情愫。
魏谦很快就回来了,仰面把自己往床上一摔,先重重地叹了口气。
过了片刻,旁边一动,魏之远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魏之远随手取过桌上的小刀和苹果,仔细地削好苹果皮递给魏谦:“哥,你为什么对油条姨那么好,她也不是你亲妈。”
魏谦接过来,嘴角牵动了一下:“哪那么多为什么,不为什么。”
魏之远:“怎么会不为什么?”
魏谦顿了顿:“你麻子哥……你还记得你麻子哥吗?”
魏之远点点头。
苹果不大,魏谦一口啃掉了小半个,腮帮子鼓起好大一块,只是里面正在长智齿,嚼东西很别扭,好一会才咽下去,而后他对魏之远说:“当初如果死的是我,你麻子哥就算砸锅卖铁,也会把你和小宝带大的。”
魏之远一条长腿曲起来搭在床边上,安安静静地低头仔细打量着魏谦的眉眼,从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来,他几乎想要伸手摸一摸。
少年心里想,为什么也对我这么好呢?我也不是你亲弟弟。
可这句他没有问,在心里转了一圈,最后消散在了四肢百骸里。
魏谦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叼住苹果腾出手,拎过一个包,对魏之远招招手:“来。”
说完,他又往小屋张望了一眼:“小宝不在家吧?”
魏之远:“她们校舞蹈队训练去了。”
“舞蹈队是什么玩意儿……她那点心思就不能用在正地方。”魏谦皱了皱眉,显然是听到这个组织,挺不满意,但是很快抛到了一边,把包递给魏之远,“打开看看。”
那是个电脑包,魏之远早就看出来了,他迟疑地看了魏谦一眼,小心地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
魏谦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数落说:“你不是要参加那个计算机竞赛吗?你们老师昨天都给我打电话了,说你老往学校机房跑特别不方便——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以后缺什么就跟我直说,我赚钱是为了什么的?”
魏之远笑了笑,他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指尖珍而重之地擦过电脑光亮的盖子。
魏谦低头一看表:“哎哟不行,我得走了,别给小宝玩,最好也别让她看见,她够玩物丧志的了,听到没有?”
魏之远:“谢谢哥。”
那天魏之远一直目送着魏谦拿好随身的行李,还不忘随手拎了一本书,大步走到路口,叫了辆出租车走了。
少年站在那里,回味着自己方才的心情,似乎想弄出个所以然来,好好明白明白,然而很快就放弃了。
如果不是来得莫名其妙,怎么能算是怦然心动?
到了阳历年底,魏谦正被开题报告和老熊那头一个悬而未决的项目一起折磨的时候,他们一起搬进了新家,魏之远也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
宋老太第一次推门进去的时候,简直就像是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她一辈子没住过这样漂亮的家,拘谨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宋老太整个人像分裂了一般,一会梦游一样地问:“这是咱们家吗?咱们以后就住这吗?”
一会又横眉立目地骂魏谦:“我看那兔崽子纯粹是有点钱烧的!才吃饱饭几天,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这得花多少钱啊这败家折寿的混账东西,他怎么不干脆买个王府住啊?刚赚来仨瓜俩枣钱,啧啧,阳世三间要容不下他了!”
这回哥仨一起默契地无视了她喜气洋洋的骂街声。
一方面庆祝乔迁之喜,一方面也是感谢熊嫂子出的力,三胖和魏谦两家人合起来请了老熊两口子一顿,吃到一半才知道,那天正好是熊嫂子的生日。
于是晚上三胖和魏谦又陪着熊嫂子一起过生日去了,熊嫂子一个电话叫来了一大帮年轻人,一群人到附近一家会所里包了个包厢。
熊嫂子叫来的人里大部分是年轻姑娘,不但普通的年轻姑娘,这些姑娘的精气神都和别人不一样,甭管是五官惊艳的还是长得比较一般人的,身上都带着某种说不出的艺术气质,特别赏心悦目,三胖这丢人现眼的肥肥看得眼都直了。
老熊妻